元嘉笑着喚人。
“……阿姊!”
季元淳有些激動,一雙圓眸求救似的看向元嘉。
“你喊誰都沒用,”季連提着聲音,怒氣不減,“回去把《論語》抄上百遍,沒抄完之前就别想再出門了!”
《論語》通篇便有萬餘字,真等季元淳抄上百遍再出門,也不知要到哪一日去了。隻怕是跟靖安郡主待柳安沅一樣,想把人拘在家裡磨性子呢。
季元淳看着季連因怒氣繃緊的臉,嘴癟得更厲害,但也不敢再争,唉唉長歎一聲,最終還是垂着腦袋應下。
“……人也認罰了,主君就不要再氣了,先放這小子回去吃飯罷,”季母勸了句,又吩咐起人來,“李嬷嬷,把小郎君帶回自己房裡,看着他把晚飯吃了,早些梳洗休息,明日再開始抄書。”
李嬷嬷應下,朝在場幾人一屈膝,方牽着情緒明顯消沉的季元淳轉身離開。
屋内驟然安靜下來。
“元娘,坐下說話罷。”
季元泓,便是元嘉的兄長,開口道。
“徐媽媽都同我們說了,阿淳他沒給你惹麻煩罷?”
季母看着乖巧坐在身側的元嘉,不免關心道。
元嘉笑着搖了搖頭:“雖有波折,卻也順利解決了,淳弟不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麼?”
“那是這小子運氣好,遇上的是五皇子,若是宮裡的其他人,我看他還有沒有命回來!”
季連說着又動了氣,手掌狠狠拍向桌面,帶出一陣沉悶的回音。
季母少不得又勸了兩句。
“還要多謝徐媽媽那位舊識呢,替咱們傳了個信,這才沒惹出大禍,”元嘉自己氣過了,這會便開始擔心起季連來,也怕季元淳再領新罰,遂新起了話頭,“也不知那位姑姑姓甚名誰,來日若有機會,也好報答一二。”
後半句則是對徐媽媽說的。
“說來慚愧,我隻記得她與我是同期進宮,卻早忘記這人名姓了……”
徐媽媽面露回憶之色,“她說,我當年給過她一個手爐,讓她不至在冬夜裡被凍死——我倒是不記得了,又說這是救命的恩情,一定要報。卻不想我後來離宮歸家……找了許久,又打聽了許久,才知道我留在了季家,也才有了今日的因果。”
事實上,徐媽媽并非季府奴仆,而是季母少時的玩伴,早年間選入宮中為女官,且一度做到了尚儀局司贊。後因父母許了婚事,便在年紀到後離宮歸家。隻可惜青年喪夫,父母離世後又與兄嫂不睦,遂在季母相邀下長居季府,平日裡與季母養花吃茶,也教一教小娘子們規矩。
“媽媽這是種善因結善果。否則,今日這事還不知該如何收場呢。”
元嘉不免感歎。
徐媽媽笑了笑,倒沒有再說話。
反是季母,蹙着眉打量了元嘉片刻,猶豫着開口:“……元娘,你又是如何解決的?崔貴說,阿淳是被一位中官給送回來的。”
元嘉欲言又止:“……是、太子殿下。”
季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季連與季元泓也投來了關切的目光。
“……元娘,你細說說。”
元嘉答了聲是,回憶着當時的場景,猶豫了下,隻撿着緊要的說了幾句,而後又補充道:“爹娘放心,太子殿下并未怪罪,還給阿懿賜了東西呢。”
季連的臉色卻并未好轉多少,隻問道:“是崔貴拿回來的那些?”
元嘉點頭:“木劍是皇後殿下所賜,六博棋則是太子殿下給阿懿的,隻說兩個孩子與五皇子年紀相仿,這才賞了些小孩的玩意兒……”
頓了頓,又道:“皇後殿下似乎對淳弟頗感興趣,想着哪日把人帶進宮裡給她瞧瞧呢……”
“這是知道了,在故意點你?”
季元泓臉色稍沉。
元嘉搖搖頭,“我隻遇上了太子,沒見着别的人。便是太子将此事告訴了皇後,她在席上時也該是不知道的……大抵是聽說淳弟與五皇子的性子頗像,這才玩笑提了一句罷。”
季元泓抿嘴不言,季連也還在沉默,倒是季母安慰似的拍了拍元嘉手背,笑着開口:“物盡其用。貴人既敢賜,咱們便也受得起。”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季連看着發妻,難得生了幾分猶豫,“我是怕太子見了元娘,又無由來地與皇後賞賜了家中這兩個……”
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言下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的。
“爹爹毋須擔心,”元嘉寬慰道,“便是太子見了女兒又如何?皇後邀宴,天家擇媳,最看重體統規矩的地方,女兒卻因一己私事離席,還厚顔去求太子的施援。如此逾矩,太子不見怪已是萬幸,又怎會再對女兒有好印象……這種關乎國本的大事,哪是能憑一次偶遇便草率決定的!”
本是為了打消季連的顧慮才說的這些話,可說着說着,元嘉自己倒先氣惱起來……白日裡的心驚膽戰在此刻俱化作了無名孽火,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一股氣被生生憋在胸口,吐不出,散不去,隻害得自己難受。
季母更是責怪般瞪了季連一眼,“八字都沒一撇的事情,要你在這裡危言聳聽!有心思的人家尚且鎮定自若呢,你倒好,明明是見慣了死生場面的大将軍,這會兒反倒失了穩重了,說出去都叫人好笑……太子妃竟是這樣好選的?”
沒了慣稱的主君,語氣也算不少好,任誰都看得出來,季母這是生氣了。知女莫若母,季母如何看不出元嘉的消沉與憋悶,心疼女兒的同時,便也忍不住遷怒起來。
“夫人,夫人!”
季連立時讨饒,“為夫錯了,為夫錯了……”
場面一時生變。
季連唯恐季母是真的生氣,一疊聲地跟人解釋,倒把一雙兒女抛在了腦後,也管不得什麼選太子妃了。
季元泓無奈地搖搖頭,領着元嘉起身告退。
兩人并肩出了幽篁院,一路無言。天已經黑了,季府裡外都點上了燈,燭芒映在地上,将兩人的影子拖得颀長。
元嘉被季元泓送回了居胥閣,轉身欲走之際,卻聽耳畔傳來一聲——
“勿怕,不會的。”
那是兄長對妹妹不安内心的回應。
元嘉突然便如釋重負了,臉上揚起一抹淺笑,整個人也松快不少。
“知道啦!”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