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是元嘉的表姊,情誼非比尋常,如今又嫁給季元泓做了元嘉的嫂嫂,自然是盼着元嘉什麼都好,什麼也都順順當當的……可偏偏,得了個不知好壞的婚事。
元嘉的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她笑着将手搭在顧氏的手背之上,溫聲道:“想好了,真的想好了,不求恩愛情濃,但求相互敬重。說來也是天家的恩典,放旁的人家不定有多高興呢,偏咱們家跟遇到了洪水猛獸似的,所有人躲都得不成樣子……明明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哪得什麼利,又避什麼害……”
顧氏偏過頭不看元嘉,心中仍是難過。
“嫂嫂,嫂嫂……靜則!”
元嘉輕輕喚了一句,見她仍不肯擡頭,隻好又換了個稱呼。
靜則,便是顧氏的閨名,自她嫁給季元泓之後,元嘉便甚少再喚此名,隻喚顧靜則嫂嫂以示禮數。
“沒良心的東西,我這是替你難過呢!”
顧靜則擡起頭,眼眶微紅地盯着元嘉,故作兇狠道。
元嘉失笑,搭在顧靜則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緊,握住後又讨好似的搖了搖。
顧靜則感受着手背上的溫熱觸感,忍不住瞪了人一眼,隻道:“說罷,我聽着呢!”
“……靜則,你還記得去叔父家團年的那次麼?”
顧靜則不解其意,但還是點了頭。
“三叔父一家,還有那位老夫人,明明與咱們都彼此厭棄,卻在那日到的齊全,從前再多龃龉也生生等到一起吃過午飯才走,更全然不理會咱們的冷淡态度。”
“……我倒是聽你哥哥提過,”顧靜則垂目回憶,“說是老太爺那邊起了心思,大病一場後竟念起他另外兩個兒子來。三叔父一家怕失了眼前的許多好處,所以才來咱們這兒讨好,也算是試探。”
“從前廢了許多工夫才撇去的關系,鬧騰了不知多久……如今倒好,打量着族中老輩們不管不顧,就又想纏上來了。”
元嘉意有所指。
這便是又一樁舊事了。
大周曆代以孝治天下,以至于有了“父母在,不分家”的俗習。季家此代三兄弟,季老爺子也尚在人世,卻偏偏分家近十年,甚至當年一度将這件事情鬧上了朝堂。
原因無他,蓋因季老太爺年輕時做下的一樁醜事——寵妾滅妻。先在妻子懷有身孕的時候與輾轉重逢、孤身飄零的青梅有了收尾,又趕在妻子臨盆之際,将同樣懷有身孕的青梅大張旗鼓地接回了府,甚至以商賈間盛行的平妻身份相稱。之後又在妻子灰心喪意閉院不出以後,直接命府上衆仆從鎖了門,又待青梅以正室主母,最後生生逼得親生兒子放棄家業,隻能随旁系的一位叔父遠走邊關搏命掙前程,也替自己的母親掙一條光明活路。
時也命也,季連最後帶着一身軍功回京,又在宿國公的支持下從光熹帝手裡讨到了分家的恩旨,終于将自家母親接出了困其大半生的季氏老宅。眼看要苦盡甘來,熬了許多年的老夫人卻已然油盡燈枯,知道久無音訊的長子平安無恙後,便再沒有遺憾地合了眼。
那之後,季連便領着自家胞弟徹底遠離了他們這位無德無良的父親,與季氏宗族的走動也少了許多。偏朝上迂腐文官不少,三不五時地就參季連一本不孝不悌,次數多了,季連也不堪其擾,隻能捏着鼻子忍着氣,每年往季氏老宅走上一圈,權當是報道點卯,隻确定季老太爺還沒咽氣,旁的一概不管。
三兄弟就這樣形同陌路般在上京住着,互不往來,下頭的小輩們便也隻剩餘稱呼上的交情,一直到……這一次團年。
“什麼老輩!不過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罷了!”
顧靜則難得冷嘲熱諷一句,“從前見老太爺掌家,便對祖母、對咱們兩家不管不顧。如今見老太爺回心轉意了,便又樂得看三叔父家湊上前來生事……哼,不過就是拿咱們三家人的事當笑話看呢,我呸!”
“是阿,趨炎附勢……可趨誰不是趨呢?”
元嘉輕聲道。
“……嘉兒,你什麼意思?”
顧靜則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帶着三分猶疑與不定,猛地看向元嘉。
“若我坐上太子妃的位子,有些事情便不一樣了,不是嗎?”
元嘉眼也不眨地瞧着顧靜則,眸底是一脈的平靜無波。
顧靜則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再不必說什麼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女郎,所思所慮遠比她以為的要深、要遠。
元嘉若成了太子妃,季氏便是太子妃的母族,甚至是來日的後族。為了家族的來日,族中的其他老輩便不會再作壁上觀,反而會壓着三房不再生事,萬事以季連一支為重,便是再有人以此作筏,也不會缺上趕着替他們證明關系緊密的“至親”。
可惜,這好處是季家的,卻不是元嘉的。
“隻是,委屈你了……”
顧靜則卻仍是心疼。
“哪裡就委屈了,妹妹如今是太子妃,将來許還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嫂嫂該說妹妹是個福氣深厚的人才是。”
元嘉又重新笑了起來。
顧靜則輕戳了一下元嘉眉心,還欲說些什麼,門外卻突然傳來了盼春的聲音:“娘子,少夫人,徐媽媽送桂圓蓮子羹來了。”
顧靜則頓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許久未去騎馬了,咱們明日去城郊跑個幾圈,就當是踏春了,好不好?”
她想趁現在還有時間,陪着元嘉再多去外頭走走,往後這樣的機會怕就少了。
元嘉自是答應,又拉過顧靜則的手,将人送到門外,“天色已晚,我便也不留嫂嫂了。隻是這羹,也請嫂嫂帶些回去,權當我借花獻佛了。”
顧靜則微微颔首,身後的侍女便上前接過食盒。又道:“那我走了……你就别送了,累了一日,還是早些安置罷!”
元嘉腳下不再動作,隻點着頭,目送顧靜則和侍女遠去。直到前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處,才慢慢踱回屋内。
重新坐回榻上,元嘉歪靠在軟枕上,盯着晃動的燭火又發呆了許久。好容易回過神,強打着精神道:“把東西端來吧,我喝了,你們也好早些休息。”
“……是。”
幾口吃盡,元嘉将空碗擱回托盤,看也不看地讓人退下。盼春幾次猶豫,最後還是聽了命令,隻略帶擔憂地看了人一眼,最終仍是一字未說地離開了。
屋内隻剩下元嘉一人。
她依舊維持着盼春在時的姿勢,盯着那盞燭燈不放。燈芯燃得太久,連火芒也已有些微暗了,元嘉卻沒有起身剪芯的念頭,隻瞧着将熄未熄的燭火出神。
剛才的話,根本就不是什麼深思熟慮,不過是她離開幽篁院後陡然想起的一件事情,被用來安顧靜則的心,一并也說給她自己聽,用來麻痹自己,讓自己認命接受……隻是連元嘉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是有用,還是無用。
“……唉。”
半晌,屋内傳出一聲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