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副恭順的表情,顯然也取悅到了婁皇後。她滿意地點了點頭,面上笑意更濃,“予果然沒看錯,你與太子确實相配。”
“母後慧眼識珠,這才選中了太子妃這般出挑的女郎。模樣生得周正不說,性子瞧着也是極好的……兒臣得了位好弟妹,也恭喜祁弟得了位好夫人了!”
熙甯公主的視線不住地在元嘉與燕景祁之間逡巡,帶着三分揶揄,笑盈盈道。
“今日這嘴倒跟抹了蜜似的,”婁皇後佯作驚訝地看了人一眼,“上次這般,還是向你父皇讨要别院的時候。這是又瞧上了予宮裡的什麼東西,還是你弟弟宮裡的……太子妃才嫁進來呢,可不許問她要。”
“母後慣會拆兒臣的台,”熙甯公主嗔怪道,“兒臣不過是喜歡太子妃,想多親近太子妃一些罷了,哪有什麼别的念頭……再說了,兒臣越是誇太子妃,越是喜歡太子妃,不就越證明您的眼光好麼!”
“你呀!真真是——”
婁皇後指着人笑得開懷,言語中是毫不掩飾的疼惜。
“兒臣哪句話說錯了?”熙甯公主眉梢一挑,将目光又鎖在燕景祁身上,“祁弟,你别杵在那兒當木頭,也跟着說句話呀!”
分明還有賢、德二妃在場,熙甯公主卻已然将場面變成了自家的私地,說話間更是親昵,倒像是尋常百姓人家在談天說笑一般。
元嘉忍不住在心裡喟歎,怪道天子如此寵愛,除卻嫡長公主的身份,這份姿态也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事實上,熙甯公主也确實有足夠的底氣。
燕景璇,便是熙甯公主,是大周朝此輩中唯一從了皇子諱的公主。據說是因為生在新年的第一日,出生時又恰逢雪停陽現,是吉相。武皇帝知道後很是高興,遂大筆一揮賜了熙甯公主“景”字,又選了“璇”字做名,意為美玉。
光熹帝時為藩王,故燕景璇幼時長随父母居于藩地,養出了幾分上京女郎難有的恣意随性。光熹帝登基後,更是第一時間将自己的這個長女冊為了公主,此後更得帝後多年疼惜,稱得上一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待到燕景璇及笄,于婚姻事上更是諸般挑揀。非由帝後賜婚,而是公主自己相選。當此時,前中書令徐赦為其子求娶公主,自言家中兒郎任憑撿選。光熹帝本欲擇一宗室女相配,卻因熙甯公主看上了徐相家次子作罷。
而那徐相公子,雖功名不顯,卻生了副潘郎相貌,論起出身也算與公主相配。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熙甯公主自己喜歡。是以光熹帝幾番思慮,又再三問明公主心意後,還是允了這門親事。
要說也算是郎才女貌,隻燕景璇恣意慣了,既因徐郎容姿成婚,便不許其他女人再有半分沾染,哪怕隻是從前服侍在身邊的侍女,婚後也全被攆了出去。
若換作其他人,既結皇室姻親,又存公主威壓,許也就忍過去了。偏這位徐郎也是個有脾氣的,婚後不久便與燕景璇争執了數場,最後更是回了徐宅,任誰來勸也不肯再踏進公主府一步。
燕景璇既不覺得自己有錯,自然也做不出纡尊請人回府的事情,夫妻二人就此分居。直到……有人将那徐郎置了別宅婦的事情捅到了燕景璇跟前。
燕景璇也不發火,直接回了宮。先求了一紙和離書,又請光熹帝下诏,賜了徐郎與那別宅婦的婚事,将人敲鑼打鼓地擡進了徐家大門,隻道是成全這段背妻求歡的情分。
可哪有那麼多的情分。
那別宅婦隻是個不知父母為誰的胡女,又常年在人員混雜的胡玉樓裡賣唱為生,徐郎愛她嬌弱如女蘿,隻能攀附自己而生,徐相卻恨她煽惑人心,軟語柔情迷得自家兒子斷了皇室姻緣。愠怒之下,一通家法去了徐家公子的半條命,本還想灌那胡女滿杯的鸩酒,以此向燕景璇表明徐家的立場,前者卻不知為何放了那胡女一馬,最後隻将人攆出了上京。
徐相無法,隻得自己上公主府請罪。燕景璇倒也沒将人拒之門外,笑臉相迎不說,由始至終更不見任何不悅,但經此一事,誰也不敢再挑戰燕景璇在帝後心中的地位,而鬧出這通風波的徐相公子,則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上京城裡的笑話。
如今燕景璇仍居宮内,帝後寵愛亦不減分毫,徐家卻早因科舉舞弊一案全族倒散,不可不謂之命運無常。
元嘉尚在沉思,燕景祁便已自然接口:“哪裡是做弟弟的不說話,隻是阿姊把好話都說盡了,弟弟一個笨嘴拙舌的,還是不在阿姊面前賣弄了。”
燕景璇隻稱‘祁弟’,燕景祁也直呼‘阿姊’,這兩人的關系,倒比元嘉想象中還要親近。不像是異母姊弟,更像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姊弟。
而這一切,被另旁坐着的薛德妃盡收眼底,說不出的刺眼與炫耀。她笑意微僵,攏在袖下的手攥得死緊,蓦地瞧見同樣靜聽二人說話的元嘉,唇角緩緩勾出一抹冷意。
“……真好,太子得了個佳婦。”薛德妃突然出聲,“皇後殿下選人的眼光極好,本宮今日瞧見太子妃的模樣,一直懸着的心也可放下了。”
說着,又命身後人将一直捧着的托盤遞了出去,上頭擺着的,是一把青玉鳳蝠紋如意。玉不算罕見,刻的也隻是尋常的吉祥紋樣,要說有什麼獨特之處,大抵是在玉如意尾部圓孔的地方,墜了個稍顯陳舊的穗子。
元嘉屈膝謝過,同命人接了過去,擡眼卻撞進燕景祁一瞬間怔愣的神色裡。
“這還是神妃在時,自己去慈恩寺一步一叩求回來的,想以誠心求神佛賜下麟兒。這穗子上的結也是她自己編的。她總說你待她好,她也總想做些什麼來回報你,隻可惜……這玉如意便一直放在本宮這裡了。”
薛德妃佯作拭淚,“今日見到你這新婦,本宮安心了,神妃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這玉如意便當是本宮與神妃的心意,盼你與太子妃恩愛順常,琴瑟和鳴,早日為皇室開枝散葉。”
燕景祁頓了頓,垂首應下,臉色如常,聲音莫名有些發澀。元嘉也跟着低了頭,又一次行禮謝過,心中卻生出三分防備。
薛德妃口中的神妃,隻怕就是那位早逝的薛太子妃了……真是好一張利口。
一件器物幾句話,便引得燕景祁念起了亡人,又明裡暗裡在自己這個新婦面前上了一輪眼藥,甚至還諷了婁皇後小氣,直到今日才讓她這個生母見到新媳。
這樣一位能說會道,又生下兩子一女傍身的女子,竟也會失寵于今上?
元嘉不明白,心中卻更加警惕,隻面上仍是那副恭順模樣。
整個殿内突然安靜下來。
婁皇後拿起擱在桌上的茶盞,克制着抿了兩口,擡眼目光冷冽,與薛德妃的視線在空氣中相交,又各自錯開。
許賢妃悠閑擺扇的動作略有停滞,餘光睨了左右兩眼,終是擱下了扇。她雖與婁皇後有私交,但今日過來,也不過做湊數之用。這樣的場合,一個生母,一個養母,除了她,都是一家子。她實在不該多說什麼的。
隻是眼下再不開口,怕就真有人要穩不住臉了。
許賢妃溫聲道:“本宮也是第一次見太子妃呢,瞧着真真是極好的,怪道能讓太子親自開口。這樣好模樣的娘子,便是本宮見了也要早早定下的……偏我家那小子實在不像樣。”
說的便是自己的兒子,幾年前被封為端王的二皇子。但因終日以縱馬遊戲為樂,并不多受光熹帝喜愛。
又擡手向後一招,“本宮的禮怕就比不上德妃了……幾件戴着玩的小首飾,還有本宮自己釀的幾壺清酒,賀你二人新婚之喜。”
兩人又是謝過。
許賢妃笑着望向婁皇後,“這樣說來,熙甯公主的話倒還真有些許不對之處了……不是您的眼光好,是您和太子的眼光好呢。”
婁皇後聽得許賢妃聲音,面上總算又多了幾分笑意,“誰說不是呢!予原道這孩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在與陛下頭疼人選呢……這孩子倒好,竟偷摸說與他阿姊聽了,倒把咱們瞞在鼓裡呢!”
“兒臣可沒替祁弟瞞着,”燕景璇掩口輕笑道,“聽了祁弟的話,立時便來告訴母後了……祁弟隻怕還要怪我這個嘴上沒門的姊姊呢!”
說着又起身上前,攬過元嘉的手臂,笑着朝燕景祁道:“可這弟妹我瞧着喜歡,你要怪便怪罷,卻得好好待人家!”
又偏過頭對着元嘉,“他若敢欺負你,便來翔飛宮找我,我定給你出氣!”
“是,元嘉記着了。”
雖不知眼前唱的哪出戲,可顯然是有利于自己的。元嘉歪着腦袋瞧了眼燕景祁,跟着燕景璇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燕景祁看着近在咫尺的元嘉的笑臉,也重新展了笑意,“阿姊都發話了,弟弟哪有不從的道理。”
“你這冤家,他兩個才将将成婚呢,你就來撺掇,當的是哪門子的姊姊!”
婁皇後指着人笑罵道。
殿内總算又恢複了初時的熱鬧。
許賢妃看着眼前和氣的一團,總算松了口氣。餘光又瞥過一旁飲茶的薛德妃,見她面色雖如常,眼底卻有些不快,暗自搖了搖頭,隻當不曾瞧見,重新拿起扇子,又開始慢慢搖動起來。
如此閑話了好一陣,婁皇後才又道:“……今日難得在清甯宮呆這麼久,太子妃也在,便一起用了午膳再出宮罷。”
二人自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