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又輕輕撫了一下女孩兒的發頂,卻不想那單薄的人影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元嘉吓住了一般。她擡起眼,先怯生生地看了眼燕景祁,又扭頭朝徐奉儀望了又望,見二人俱無什麼好臉色,便又自個兒埋下了頭,卻是從頭到尾都沒瞧元嘉一眼。
元嘉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也一并按下心中的許多疑惑。她昨日才算正式與燕景祁完婚,這孩子此前是如何被人教導的,又是如何被養成這副模樣的,原不該她來過問,也不該她來開口。
至少,不該在今天。
元嘉将在場人的諸般臉色掃入眼底,自覺斂了三分笑意,端起手邊的茶盞,借着喝茶的由頭,幹脆閉了口。
隻是——
堂堂太子府的郡主,大周的金枝玉葉,燕景祁怎會容忍自己的女兒被養出這副脾性……且,還有個被教養得極好的長女做比,那便更說明燕景祁是上心于子女事的。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其他的緣由?
元嘉疑窦叢生,廳上卻一片死寂。
女孩兒将頭埋的更低,兩手也不自覺地攥緊衣角,卻依舊不看元嘉。
元嘉垂目掃了人一眼,終是狠不下心腸。默默在心底歎了口氣,放下茶盞,轉而與燕景祁說起話來:“就是樣式尋常了些……趕着工期做出來的,到底是缺了幾分精巧。”
“你能有這份心意,便已是無價了。”
燕景祁面色稍霁,語氣卻仍有些不好。
女孩兒依舊孤零零地站在廳上,徐奉儀也始終不曾分去半分視線,兀自捧着茶盞一言不發。
劉婵極輕地蹙了下眉,撫着宜妤的手不着痕迹地在後背處一拍,自己則開口道:“瞧你一直往花廳那邊望,可是坐不住了?帶着妹妹過去玩罷……殿下?”
又詢問般看向燕景祁。
女孩兒也脆生生道:“爹爹,女兒想和妹妹去花廳玩!”
男人颔首,又命奶母宮女細心看護,這才允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牽手離開。
到這時,徐奉儀才似回過神來般開口:“太子妃見諒。宜恕年紀小,性子又内向,太子妃在她眼裡算生人,見了面難免害怕,妾回頭會好好訓誡她的,太子妃可不要生氣。”
卻是一派的輕描淡寫。
恕?
元嘉眉心微動,這可不是個好意味的詞,也不知是誰取的名。
倪娉柔更是睨了徐奉儀一眼,嘲諷意味明顯,想是顧及着元嘉在場,這才克制着沒有說出更難聽的話。
這兩人的關系當是不好的。
元嘉想着。
“……你當初既留下了宜恕,便學着好生做個母親,擔起教養的責任。若是沒閑時照顧孩子,就将她送去劉良娣處,與宜妤一同起居,也省得你見着她煩心。”
燕景祁端着茶盞,正用杯蓋拂去面上的那層浮沫,聞言連眼皮都不曾掀一下,隻語氣淡淡地朝徐奉儀道。
“是先太子妃允了妾将孩子留在身邊的,殿下如今是要将她從我身邊帶走麼?”
徐奉儀語氣更銳,竟直接與燕景祁争鋒相對起來。
燕景祁似乎對徐奉儀格外容忍,聽見這樣的話也隻是倦累地合了合眼,“你又來了……既不願将宜恕送出去,那便讓女官多多陪在她身邊,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元嘉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着,隻覺其中有太多的暗潮,說不清也道不明。
這太子府,倒比她想象中要熱鬧許多。
元嘉緩緩将身軀靠上椅背,決意在徐奉儀偃旗息鼓前不再開口。本就隻為在人前露上一面,如今人也見了,禮也受了,便該終場散去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實在是不想聽,或者說不想在今日、在這樣的場合下聽。
燕景祁也是清楚的,是以截斷了徐奉儀的話,也再沒給其他人開口的機會。
他道:“行了,既拜見過了太子妃,你們便都回去罷,來日方長!”
倪娉柔等人靜坐在旁,眼觀鼻,鼻觀心,各自凝神屏息,不發一言。此刻聽燕景祁發了話,立時便起身告退,再不多停留。徐奉儀冷冷地看了眼元嘉,也随在衆人之後離去。
“自徐氏一門伏誅,她便性情大變。從前雖嬌縱,卻也是個知禮識矩的,如今卻不管見了誰,都是一樣的惡言惡語,所以也并非是針對你的緣故,對孤也是一樣的。你、不必記挂在心上,由着她去罷。”
燕景祁将手覆在元嘉手背,算是解釋。
“……今日本隻想讓你見見府上的其他人,沒想到她竟在這場合發作了,倒是委屈你了。”
說着,又捏了捏元嘉手心,語氣和緩,難得帶了幾分安撫。
燕景祁已然将話說到這份上,她便是真有不滿,這時候也都不該再有了。
畢竟,她是因為‘合适’才被選為的太子妃。
于是,元嘉微微一笑,反握住男人寬厚的手掌,“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殿下未免也太看輕我了罷?便是真委屈,也不是為自己,而是見着了宜恕……”
她刻意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想引着燕景祁多透露些其他訊息。
“她……總之就是徐家的那些事情,”燕景祁語焉不詳,顯然還有許多細節不曾細說,但對現在的元嘉來說也已足夠,“宜恕被她當做了憑恃,所以不肯放手,卻又生不出慈愛心腸。而宜恕自己,即便被生母處處冷待,卻也始終不肯離開。”
“孤也想過直接将孩子抱走,可惜沒能成功,大人發了瘋,宜恕也哭得大病一場。也是那次之後,神妃發了話,不再讓宜恕離開自己母親的身邊……如此,到了現在。”
“隻長此以往,對宜恕總是弊大于利的。”
元嘉忍不住感慨一句。
“是,”燕景祁亦是贊同,“所以孤想着,等孩子再大些,到了進學的年紀,便将她與宜妤一并送進宮去,讓女官與女傅教授書文儀禮……如此,當也無恙。”
元嘉卻擰起了眉頭,遲疑地開口:“妾身曾聽過一句俗語,說‘三歲看八十,七歲定終身’,宜恕已不是三歲小兒了,又日日在徐奉儀身邊受其熏染,已然存了畏怯。便是不與外人作比,隻看宜妤,也是能覺出幾分歧異的。若再等上兩年,怕就要定性了……”
大抵是家中也有弟妹的原因,元嘉對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孩子,不免多了幾分憐愛,說出的話也是自己的真心實意。
燕景祁聞言微怔,顯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或者說,似乎看起來沒有想到這一層。
“殿下何不從宮裡請幾位善教習的女官回來,”元嘉試着建議,“讓她們白日裡帶着兩個女孩兒學些簡單易懂的東西,就當是啟蒙了……如此,也不算讓奉儀與孩子分開,卻也可讓宜恕有些自己的小天地,接觸些不一樣的,感受些不一樣的,人或許也就不一樣了。”
燕景祁看向元嘉的眼裡多了幾分深意,蓦地勾起一抹淡笑,“你,甚好。”
元嘉心下一松,看出男人并未因這番話升起任何不悅,當下回以一笑,“妾身也隻是希望兩個孩子都好罷了。”
“總之是辛苦你了,”燕景祁将元嘉從座上拉起,“今日也奔波了許久,你當是極累了。孤陪你去内室坐會,也去瞧瞧你的住處,一會兒用完晚膳,也好早些安置。”
元嘉答了句“好”,隻順着燕景祁的力道起身,兩人一并往堂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