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聽見‘妹妹’二字,下意識偏頭回望了一眼,隻是亦被提起了興緻,便也幹脆應聲點頭。
穆瑤筝一聽,立刻撫掌笑道:“那感情好,樓裡這兩日正來了好些美人姊姊呢,我還在央着莊姊姊讓我見見呢!”
“你們倒也罷了,季娘子卻也不去送上一送?”
莊映秋此話顯然意有所指,但望向元嘉的眼神卻毫無惡意,前者便也索性直言不諱。
“該送的在府裡都已送了,我去不去的也無甚要緊,”元嘉面色如常,甚至帶了一絲笑意,“本也是姊姊邀我一場,才得以偷閑一日,自然是要在外頭好生玩玩的。”
莊映秋能在權貴雲集的上京城裡開店,還能經營得遠近聞名,心竅自是旁人比不上的玲珑。如今聽元嘉一答,便也撫掌一笑,“既如此,我也得拿出些看家本事才行,好叫幾位娘子乘興而歸!”
說罷,自軟墊起身,走到扶欄處微微往下探,口中呼道:“荊玉!阿翹!”
不多時,便見兩名妙齡女郎徐徐上樓,身姿綽約,容顔姣麗,一人懷抱琵琶,一人手持雙劍。
“她二人,一人名喚孫荊玉,是樓裡司樂的行首,一人名喚沈阿翹,是司曲的行首,”莊映秋介紹道,“今日便請她二位作陪,我為三位娘子作一曲劍舞。”
都說胡玉樓掌櫃的劍器舞是上京一絕,可元嘉卻一直無緣得見。如今總算有機會親觀,前者自是意興盎然,穆瑤筝更是歡呼出聲。
莊映秋微微一笑,接過沈阿翹手上的雙劍,随意起了個勢便穩穩立住。
孫荊玉、沈阿翹兩人跪坐一側,一人輕撥琵琶,一人起調詠唱。
莊映秋姿态舒展地仰倒在地,振臂向上拟作雀鳥展翅之勢,腕間的玉環随着動作的不斷改變,發出或輕或重的脆響,好似雛鳥初啼,伴着孫荊玉的低聲吟唱,竟出奇的和諧。
蓦地,沈阿翹的琵琶聲變得悶沉起來,莊映秋的動作也随之改換。隻見她腰腹微微用力,整個人便似被提線般輕巧立起,身側墜着的玉鈴铛也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脆響。
而随着莊映秋一點點起身,那隐于裙裳之下的雙劍也逐漸顯露出來。
足尖一勾,小腿微微使勁,那雙劍便被帶至上空,随着沈阿翹戛然而止的吟唱,被莊映秋穩穩接住又握于手中。
孫荊玉與沈阿翹對視一眼,指尖微動,原本幽婉的曲調開始變得急促,铮铮然似金戈鐵馬,沈阿翹也一改之前的江南韻調,揚聲吟哦。
竟是一出武樂!
莊映秋的動作如同雀鳥般輕盈,腕間微動,便帶出滿室劍光。不似時下以比劃定勢為主的劍舞,莊映秋的舞勢更像是劍術與柔舞融合後的改良,行雲流水間更顯淩厲。
孫荊玉的琵琶音不斷加快,莊映秋的動作也越來越激烈,劍芒與莊映秋玉色的身影隐隐融為一體。随着最後幾個旋轉,琵琶聲陡然停住,莊映秋也止了動作,足尖輕擡,雙臂交叉,一上一下持劍靜立,姿勢與元嘉進屋時看到的公孫大娘像别無二緻。
有詩雲:爧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骖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①。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舞姿吧……
穆瑤筝率先叫好出聲,一張俏臉激動得微微泛紅。元嘉亦是看得目不轉睛,直聽到前者的聲音才驚醒回神。
莊映秋三人倒似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微微一笑便再度回身入座。
“今日觀此劍舞,才知杜子美所言非虛。這世間,真有如此精絕的舞技!”
元嘉贊歎連連。
“可惜我沒有杜子美的詩才,否則定也要寫上一篇《觀莊娘子劍器舞》才行!”
穆瑤筝雙手撐着腦袋,一雙美目眨也不眨地瞧着人不放,誇人的話更是一句接着一句。
“這武樂,聽着倒和《蘭陵王入陣曲》有異曲同工之妙。”
燕景璇似乎對這些也有所涉獵,看罷目露贊賞之色,又很快問起其中的細節處來。
“娘子好耳力,這《劍器渾脫舞》的武樂部分,正是脫胎自《蘭陵王入陣曲》。”
孫荊玉懷抱琵琶,又朝燕景璇笑着一點頭。
“這《蘭陵王入陣曲》本是軍隊武樂,意在歌頌蘭陵王疆場殺敵的英姿。可誰知流入民間後,逐漸與柔舞相融,倒失了武樂的氣勢。”
莊映秋一邊添茶,一邊補充,“時下喜好舒雅婉約的柔舞,尤其在上京城内,武樂近乎絕迹。這幾年我往各地探尋不同的健舞,又竭力尋找《蘭陵王入陣曲》的殘稿,虧得荊玉、阿翹相助,幾經融通才有了今日這《劍器渾脫舞》。”
原隻道此舞精妙,卻不知還有這等過往,元嘉對莊映秋不免更欽佩了幾分。
“都說胡玉樓裡跳的劍舞,皆為姊姊一手教導,可我看樓裡其他姊姊舞劍,卻與今日所見之舞不盡相同,這是何緣故呢?”
穆瑤筝好奇道。
“似人者終難久長。若徒摹吾形,終困于吾影之下,但若尋己之魂,或可得他日長存。”
莊映秋微微一笑。
穆瑤筝眼珠一轉,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隻低頭翻出兩枚雕花玉佩,又笑盈盈地遞到孫、沈二人眼前,“今日有幸與兩位姊姊一見,又聽到了仙樂一般的曲子,實在是瑤筝的福氣。這玉佩還請二位姊姊笑納,便算是妹妹奉上的見面禮了!”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皆笑出聲來。
孫、沈二人自然也知道美人邸的典故,當下也不推卻,隻壓着唇角的笑意擡手接過。
沈阿翹更是打趣道:“穆娘子來了這麼多趟,怎的今日才想起要給我姊妹二人送玉?若沒個說法,這玉咱們可是不要的!”
說罷輕巧一抛,又将玉佩扔回了穆瑤筝的懷裡。
孫荊玉雖還握着,可尾指卻勾着玉佩上的紅繩來回把玩,一雙鳳眼轉盼流光,隻等着穆瑤筝再開口。若是說的不好,隻怕也是要頃刻扔回去的。
美人蹙眉嗔怪,穆瑤筝又哪裡招架得住,當下便告起饒來,“誰叫兩位姊姊都是谪仙般的人物,每每我來,都隻能遠遠看着,一次都沒能近身說話……今日好不容易借莊姊姊的光把玉佩送了出去,姊姊們卻還怪我送晚了,可真要冤死我了!”
衆人又是大笑,燕景璇更是笑得歪了身子,靠在了莊映秋的身上。
沈阿翹将玉佩系在腰間,又伸出削蔥般的指尖輕點了下穆瑤筝額頭,“好個伶俐的妹妹,倒把我二人說得心生愧疚起來,便隻好跳一支胡旋,與妹妹作這玉佩的回禮了。”
沈阿翹說罷,輕巧起身,縧帶在空中旋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我疏于舞技,這胡旋舞隻勉強拿的出手,客人們可不許嫌棄!”
孫荊玉從穆瑤筝手上拿回玉佩,一如沈阿翹般系在腰間,而後用手輕輕拍打了幾下琵琶,朝沈阿翹一點頭,便撥動起弦身來。莊映秋不知從哪裡摸了個手鼓,亦跟着節奏擊打出聲。
沈阿翹足尖點着地面,随着急促的鼓點旋轉翻飛,腳下卻無一絲錯亂。速度越快,轉得越穩,整個人幾乎要化作一道虛影,更瞧不出半點舞姿勉強的樣子。
一開始,元嘉幾個都還坐着,後來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先是穆瑤筝圍着沈阿翹轉圈,後來又拉過元嘉一起擺動雙臂,最後竟連燕景璇也未能幸免,被莊映秋帶着加入了這場混亂當中。一群人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盞,放歌縱酒直到月挂柳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