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長春館裡外熱鬧非常。
元嘉倚在軟枕上,瞧着眼前遽然而現的歡騰,心中卻出奇的冷靜,更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悅。元嘉單手撫過自己還未見隆起的肚腹,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她該是高興的,可為什麼就是歡喜不起來呢?
“你如今有了身子,什麼煩心事都不必操心,隻管顧好自己。眼下外頭不安穩,孤會求母後再賜幾個太醫過來,須得你萬事無恙才行。”
燕景祁小心翼翼地将手置于元嘉腹間,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元嘉揚起一抹笑弧,同樣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輕聲道:“好。”
燕景祁陪着元嘉坐了半晌,又親自将長春館内外安排妥當後,方在前者的再三勸說下離開。男人今夜是一定無法陪伴她的,更準确的說,隻要水患與時疫一日不平,他便一日不得安閑。既如此,還不如她自己開口,至少能換得燕景祁的兩分愧疚。
何樂而不為呢?
……
夜已經很深了,長春館的熱鬧氛圍卻并沒有因此散去。
人人都喜形于色,又看護元嘉如瓷娃娃一般,隻恨不得連眼睛也長在前者身上。一群人謹小慎微到連元嘉也忍不住笑話起來。
好容易收拾齊整,徐媽媽揮退了衆人,自己留下來服侍元嘉就寝。
“女君是有什麼心事嗎?”
徐媽媽一邊替元嘉壓實被角,一邊輕聲問道。
“……什麼?”
窗邊新添了一對連枝燈,此刻燃了蠟燭,不時有燈花迸出,帶着細微的噼啪聲。元嘉瞧得出了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或許是奴婢的錯覺,”徐媽媽柔了神色,“您這一晚上雖都笑着,可奴婢卻總覺得您并沒有看上去那麼高興,所以才多嘴問了一句。”
元嘉微怔,擡手撫過面頰,“媽媽也覺得我不夠開心嗎?”
說着又輕笑出聲,“剛才,太醫說我有妊時,恭喜的是太子,由始至終都沒有恭喜過我這個孩子的生母……”
徐媽媽整拾床褥的手頓了一下,又好似無事般溫聲道:“想是太高興了,一時疏忽也是有的。”
“媽媽見過我母親懷淳弟和阿懿時候的樣子嗎?”
元嘉突然問道。
“那時您好動的很,夫人總怕您磕着碰着,”徐媽媽輕輕一搖頭,“奴婢也總陪在您的身邊。”
“我見過,”元嘉像是陷入了回憶的漩渦,“看診的醫士先是向我母親道喜,又細細詢問好母親的飲食起居,而後才去恭賀在一旁等候的父親,要他事事小心,要他好好照顧母親。”
“女君……”
徐媽媽有些心疼地看着元嘉。
“可我又有什麼立場說别人呢,”元嘉自嘲一聲,“這孩子,是太子的期盼,是陛下與皇後的惦挂,也是……我自己的指望。連我這個母親,都對他的到來抱着不純粹的心思,太醫們供職皇室,自然也知道要先向誰去道喜。”
徐媽媽本想寬慰兩句,可将将張口便被元嘉止住了,“我無事的,想來是孕期多思,又接連趕上一大堆糟心事,這才傷春悲秋起來。我日子已很好過了,原就不必這樣矯情,媽媽勿要擔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徐媽媽诶了一聲,“等明日,奴婢便讓人回一趟季家,也告訴主君和夫人一聲,他們定會真心實意為女君高興的。”
頓了頓,又道:“隻是,歐陽将軍那邊……您如今有了身子,怕是不好多走動了。”
徐媽媽一句話說得欲言又止,可元嘉卻是明白的,無非是怕紅白相沖,于腹中胎兒有損。
“媽媽知道的,我素來不信那些,”元嘉眼睑微垂,“這孩子既托生到我腹中,便該曆些風雨。若是連見他哥哥和嬸娘的膽子都沒有,便也不必來這世上去見識旁的詭谲算計了。”
“呸呸呸!”
徐媽媽急忙捂住元嘉的嘴,又道:“可太子那邊……”
“太子若問,我去解釋。沁姊姊常駐邊城,在京中本就少有朋僚,我與她多年情誼,眼下阿澄出事,我若再閉門不顧,來日是真無臉與姊姊相交了。”
“您這是事出有因,歐陽将軍又哪裡會真的怪您呢?”
徐媽媽不贊同地一搖頭。
“沁姊姊當然不會怪我,可我如何用她的善腸來換自己的心安理得呢?”
元嘉反問道。
徐媽媽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隻是時疫平息前,女君還是要少出門,奴婢這些日子會想法子多打聽些歐陽府近況的,但有發喪或吊唁,定會第一時間報與您知,眼下您還是安生休養為上。”
元嘉知道徐媽媽這是妥協了,便也乖順點頭,隻是又多叮囑了兩句,讓徐媽媽注意着,自己有妊的事就先不叫歐陽沁知道了。
“太子妃有妊是大事,歐陽将軍早晚會知道的。您若現在瞞她,事後歐陽将軍隻怕是要生氣的。”
徐媽媽在這一點上卻與元嘉想法相悖。
“這好辦,隻說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如今連肚子都還沒顯懷,看不出的。”
元嘉不以為意。
“還有柳娘子呢,您難道連她也要一起瞞了不成?”
徐媽媽提醒道。
“眼下時疫當先,阿澄的身後事怕也會避繁就簡,停靈也就這一兩日的工夫了,至多半個月便會入葬。”元嘉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床沿,“便都先不說了,等這段時間過去,再告訴她們。”
徐媽媽最終還是沒能拗過元嘉,隻得無奈應下。又小心為元嘉覆好輕被,見前者阖眸,方才起身熄滅燭燈,悄聲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