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麼不多帶些人伺候,竟還往人多的地方去。”
歐陽沁挨着元嘉坐下,聲音不高不低,整個人瞧着卻清減了不少。
“如今各處都還在休養生息呢,我如何能大張旗鼓地帶一堆人過來,”元嘉将手搭在腹間,這是她近段時日才養出的習慣,“阿沅今日成婚,我也想親眼看着她出嫁。”
“……下次不許再瞞我了。”
歐陽沁并不瞧人,隻偏着腦袋道。
元嘉很快便反應過來──她有妊的消息早在時疫略平穩後便傳出去了,季家也有知道的人,歐陽沁隻消多打聽兩句,便不難推算出她是在離開歐陽府後被診出有妊的。
“我心裡都有數呢,無事的。”
元嘉搖頭示意無礙。
“你……”
歐陽沁扭過頭,還欲朝元嘉說些什麼,卻見柳安沅團扇覆面,已然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這是到吉時了。
歐陽沁遂止了口,自椅上起身,又将元嘉扶了起來。兩人随着人群一同出去,眼瞧着柳安沅拜别宿國公與靖安郡主,又在喜娘的攙扶下跨門上轎,鞭炮聲一響,隊伍便往汾陽王府而去。
兩人站在階上,目視着花轎越行越遠,心中卻各有思量。
“你看清那人了嗎?”
歐陽沁率先開口。
“……騎在馬上的那個,不是謝韫暄吧?”
元嘉眼中深色重重。
“年歲對不上,若我沒有看錯,那人當是汾陽王三子。”
歐陽沁收回視線。
“替侄子接新婦入門,那這謝韫暄的病遠比我想的嚴重,阿沅她……”
元嘉說不下去了。
歐陽沁握住元嘉垂在袖下的手,帶着些許安慰的意味。兩人正沉默着,侍劍不知從哪裡走了過來,因周遭聲音雜亂,湊在歐陽沁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前者聽後便要與元嘉告辭。
“家中有些瑣事需要處理,”歐陽沁不作隐瞞,“你也早些回去,莫要在外頭久站,我讓侍劍送你一程。”
“哪裡就這麼金貴了?”
元嘉無奈輕笑。
“我自己騎馬就可以回去,讓侍劍送你,我也可安心些。”
歐陽沁堅持道。
元嘉拗不過,隻得同意。歐陽沁這才松了眉頭,下了階策馬離開。
元嘉在兩人攙扶下上了馬車,又遣逢春去靖安郡主處知會一聲,自己則與侍劍坐在車廂内稍事歇息。
“侍劍,沁姊姊此去匆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元嘉本欲阖眸養神,卻總放心不下歐陽沁,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誰知卻遲遲未聽見侍劍的聲音,奇怪地睜開眼,便見前者一副為難模樣。
“若有不方便說的,便不說吧,隻要沁姊姊無事便好。”
“不是,是我家娘子她、她,”侍劍頓了好幾下,一副不知該如何言說的表情,好半天才捋清了話頭,“她決定招婿了!”
“怎麼會突然起了這念頭?”
元嘉昏沉的大腦陡然清醒,卻又想起歐陽沁之前說過的話。
不是說,要再晚兩年嗎?
“娘子說,小郎君的事既已了了,便也得為歐陽家日後打算起來了,”侍劍扯着腰間的穗子,輕聲道,“娘子還說,她這一代,男丁本就稀少,原指望小郎君長大後能擔起歐陽家門楣,哪知道……她如今招婿,好歹能再撐着歐陽家幾十年。”
“這有什麼,”元嘉聽完反倒放下心了,身子也又倚回了軟枕之上,“沁姊姊本就是人中龍鳳,若将自己嫁個尋常郎婿,一輩子守着後宅,那才叫委屈。如今招個上門婿,裡外公私都是好事。”
“可問題就出在這兒,”侍劍愁眉不展,“娘子根本就不想好好揀選,隻想找個能安心待在歐陽家的。方才回去,就是因為媒妁拿了好些适齡兒男的庚帖上門,想着盡快定下呢!”
“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怎就這麼着急?”
元嘉奇怪道。
“這、這,”侍劍的臉有些燥紅,“娘子說,要趁着這兩年四方太平,先生個孩子……”
頓了頓,又道:“娘子還怕歐陽家此代絕戶,更怕自己哪日上了戰場再沒回來,所以才這樣着急。”
“又是個自己咒自己的!”
元嘉生氣道:“如今太平盛世,你家娘子保不齊要就此卸甲了,哪輪得到在沙場上丢命!什麼絕戶不絕戶的,便沒有沁姊姊,歐陽家那麼多的旁支,傍着主支享了多少年的松閑日子,如今竟連一個嗣子都找不出來嗎!”
“歐陽家的主支,是一定要從軍為武的,反倒是旁支,可以憑着興趣做其他營生,這樣的安穩日子過久了,誰還想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讨生活呢?”侍劍态度還算平和,“再者,立了嗣子,孩子便要接到将軍府,遠離親生父母,改由老夫人撫育,他們又如何受得住這生離之苦……娘子也不願做這狠心之人。”
元嘉無聲歎了口氣,垂着眼睛想了幾瞬,忽而問道:“沁姊姊在邊城可有熟人?”
“娘子駐守邊城多年,那裡的人大多是認識娘子的……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侍劍疑惑道。
“若沒有你說與我聽,我連她要招婿的事情都不知道呢。沁姊姊瞞得如此之嚴,想來也是不願意聽我們勸的,”元嘉指尖劃過眉梢,忖度道,“既如此,便還得再尋個能讓姊姊聽勸的人來。”
侍劍一聽,立刻細思了起來,而後拊掌道:“還真有!娘子身邊的副将,喚作虞長風的,他說的話娘子倒能聽進去些。”
“虞長風……”元嘉沉吟了兩下,“長風是他的名字?”
“虞副将字長風,名字是留良二字。”
侍劍在空中比劃了兩下。
元嘉若有所思,少頃果斷道:“那便給這個虞長風修書一封,請他寫封信勸上一勸,隻是不知道這一來一回又得多長時間?”
“這倒不妨事,軍中自來有豢養信鴿的習慣,飛鴿傳書,還是會快上不少。”
侍劍自覺找到了能叫歐陽沁聽勸的人,一時間高興不少。
“那便好,”元嘉放下心來,“這些日子,少不得還要你再勸姊姊兩句,總歸不要那般着急。”
“是,”侍劍感激道,多謝您惦記着我們家娘子了。”
元嘉笑着搖頭,又問起歐陽澄的事來,“……如今還供奉在家祠嗎?我總想着再過去添幾炷香。”
侍劍點點頭,“娘子近來不得空回老宅,又不放心其他人帶着小郎君回去,便索性等定下郎婿,再與新郎婿一起帶小郎君回去,也去老爺、夫人墳前祭拜一番。”
“那你一會兒回去了,也替我給沁姊姊捎句話,就說我過些日子上門祭拜,請她勿要推拒。”
元嘉細細叮囑道。
侍劍自是無有不應。
不多時,逢春也上了車,顯然已辦好了元嘉交代的事情。馬車吱呦呦地轉動起來,裝着幾人往太子府而去。元嘉也不再說話,隻靠着軟枕養起神來。自她有妊之後,便總容易乏累疲倦。眼下才說了多久的話,便又開始生了困意。
昏昏沉沉間,元嘉忽又想起了侍劍口中的虞副将。
虞長風……
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