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生産後的情況屬實不太好,孩子洗三的時候,她尚在昏睡當中,等到孩子滿月,雖能下榻行走了,可依舊不能久站,否則就要氣喘胸悶。
燕景祁擔心元嘉身體,也害怕會折了小孩子的福氣,本不欲大擺筵席慶祝滿月,可宮裡等這一天已等了許久,早早地就在麟德殿擺了席面,又命外臣與命婦共賀同喜。
如此,元嘉也不得不整理儀容入宮謝恩。好在婁皇後是過來人,也知道元嘉的不易,隻叫人抱着孩子去席間露上一面,之後便還回少陽宮休息。
元嘉自知身體不佳,既得婁皇後主動開口,便也謝恩應下,隻在麟德殿停留了少許時間,便坐辇回了少陽宮,連席間有哪些人都不曾看清。
少陽宮。
元嘉将大半身子倒向軟枕,手撐着額頭滿是疲憊。紅玉跟着上前,小心将元嘉頭上的钗環飾物一一取下。逢春着人捧着銅盆上前,打濕布帕便為元嘉淨面。元嘉微微阖眸,任由她們動作。雖隻是去席間露了一面,可元嘉依舊免不了禮衣覆身,冠钗簪頂的規矩,分明還在冬日,她卻生生被這身打扮逼出了半身的汗。
感受到身上逐漸松快,元嘉總算可以放松般舒了口氣。從乳母手裡接過孩子,又将人打發下去,元嘉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起孩子來。
“阿昱,小阿昱……”
元嘉帶着淺淺笑意,随意将身上所佩玉環垂在孩子面前,見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少頃又做出抓攥的動作,忍不住笑得更大聲了些。
光熹帝很是看重這個孫兒,是以元嘉醒來後不久,便親自為這孩子選好了名字──昱,取其日光明亮之意。
燕明昱……聽着就像個溫暖的小太陽。是以,元嘉也極喜歡這個名字,平日裡也總是阿昱阿昱的喊着。
正當時,有宮女從殿外進來,隔着屏風朝元嘉禀事:“女君,謝家四娘子求見。”
元嘉逗弄孩子的動作一頓,“可有說明來意?”
“……說是來給您請安的。”
那宮女回道。
元嘉這才擡頭,看向殿外的眸子帶着幾分意味不明。她精神稍好些後,便命人去了宿國公府,可彼時柳安沅已跟了謝家人回去,她的人便撲了個空。後來雖也去了汾陽王府詢問,可王府大門緊閉,謝家上下又在為謝韫暄舉白事設祭,無暇他顧。最後來回話的人也隻說是柳安沅自己不肯相見,如此又是無功而返。
今日這場合,謝家竟也來人了?
元嘉想了想,先将燕明昱遞還到徐媽媽懷裡,見她和乳母一起護着孩子回了後殿,這才撤了屏風,命人傳見。
“敬問太子妃康安。”
元嘉擡手将人叫起,視線卻在來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審視。單鬟大髻,披衫長裙,簪花钗,插梳栉,秾纖得衷,修短合度,瞧着倒是位雍容娴雅的美婦人。宮女來報時,說求見的是謝家四娘子,想來便是汾陽王遠嫁淮南的那個小女兒了。如今會出現在這裡,怕也是為了謝韫暄的喪事。
“麟德殿的席已經開了,四娘子不去飲宴,怎麼反倒來本宮的少陽宮了?”
元嘉直截了當。
“妾身一則為賀殿下弄璋之喜,二則,”謝四娘子頓了一下,“也是為了妾身那不成器的侄媳婦。”
元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聲侄媳婦指的是誰,當下有些微愠。
“柳家娘子可憐,成婚不過半年便失了夫婿。四娘子身為長輩,原該好生安慰侄媳,怎麼反倒在外人面前說起晚輩的不是了……至于不成器三個字,本宮竟不知道汾陽王府規矩如此森嚴,一個才和丈夫死别的女子還要如何成器!”
“殿下于她并非外人,此其一。”謝四娘子面色不改,“其二麼……為了個男人便要死要活的,頭發也絞了,眼睛也快哭瞎了,妾實在是瞧不出她有哪一點成器,殿下覺得呢?”
這番話說得倒出乎元嘉意料,她不由得斂了神色,投在謝四娘子身上的目光也多了三分正視。
“……四娘子此話,倒叫本宮有些汗顔了。方才若有言語失當之處,還請四娘子勿怪。”
元嘉一時氣急,也是想起了柳安沅這段日子的遭遇,此刻冷靜下來,倒也幹脆賠錯。
謝四娘子淺淺搖頭,原本疏離的面孔多出幾分真意,“妾要帶安沅離京一段時間,也同郡主夫婦說好了。”
“……什麼?”
元嘉不自覺地向前傾身,被這個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本該是安沅來的,可她說自己如今是重孝之身,不好沖撞了您的喜事,又自覺無有臉面見您,是以便由妾來這一趟,”謝四娘子緩緩道,“如今見到了殿下,也算是不負所托。”
“……上京是阿沅的傷心地,四娘子領着她出外散散心也是好的。”元嘉的思緒還有些混亂,卻還是勉強道,“隻是要去多久?一路上可有人照應?若是疏解了,還是要早早回來才好。”
“此去歸期難定──”
“四娘子想是口快說錯了話,”元嘉猛地打斷,“既為散心而去,自該舒心而歸!”
“殿下,”謝四娘子柔了神色,語氣卻依舊堅定,“這也是安沅希望的。”
元嘉不說話了。
“妾想帶安沅到處走走,見的東西多了,也就不會輕易被一件事、一個人牽絆住心緒了。”
謝四娘子輕聲道。
元嘉觀察着謝四娘子的神情,忽而道:“四娘子分明是第一次見阿沅,緣何對她如此照顧?”
“一則為妾那早亡的侄兒,”謝四娘子似乎笑了一下,“二則麼……也是為妾與安沅那些許的感同身受罷了。”
元嘉沒有接話。
謝四娘子很快又道:“妾也曾有過心愛之人,亦受過心愛之人離世的痛,所以對安沅的心思約莫也能明白一二。”
“……這便是四娘子當年遠嫁淮南的原因嗎?”
元嘉定定注視着眼前這個女子,試圖從她的話裡掘出更深的緣由,以打消自己在柳安沅身上的重重顧憂。
謝四娘子笑着搖頭,“妾不是遠嫁淮南,而是遷居淮南……妾曾經許過兩次人家,一次是與妾的心愛之人,他死在與妾相識的少年,被賊匪劫道,做了刀下冤魂。一次是與妾門當戶對之人,他死在與妾成婚的前夕,被洪水卷襲,做了水下孤鬼。”
“說來,妾也算是個苦命人呢,”謝四娘子感慨了一句,“可最後卻被說成是克夫的命數。郡王家的女兒又如何,還是被逼得在上京幾乎無立足之地。妾的祖父母長居淮南老宅,妾便也遷居去了淮南。”
聞言,元嘉眉心微動,“當中竟還有此緣故,汾陽王倒隻提過四娘子是遠嫁去的淮南。”
“我父不忿京中風謠,兄長們亦恨流言毀我名聲。幾個爺們一合計,竟擡了十裡紅妝,敲鑼打鼓、一路招搖地将妾送往淮南。”
“可如今回過頭來再想,他們所謂的辦法,也不過是用一場更盛大的婚事來替妾長臉,一并掩去之前的風波罷了。”
話雖如此,謝四娘子的态度卻緩和了許多,“倒也有用……殿下瞧瞧,如今誰還知道妾當年是受流言侵擾才無奈離京的呢?”
“是了,京中隻知道汾陽王有個遠嫁的女兒,至于四娘子口中的這些事,确是從未聽人提起過的。”
元嘉聽懂了謝四娘子的意思,表情顯出幾分凝重。
“我父原還指望妾能在淮南再尋個喜歡的,可不想妾追随祖父母,迷上了蔔卦問道之事,對這世間的男女之情倒淡了心思。”
謝四娘子笑着補上了後半截話,隻當沒看見元嘉驟變的表情一般。
“當日,阿沅因謝世子患疾,是提前了婚期進的汾陽王府,這是滿上京都知道的。如此高義,旁人如何議論?”
元嘉尤不死心,又拿出當日在燕景璇面前的那套說辭,試圖争辯。
“謝世子未與柳家娘子定親前,分明與常人無異,怎麼偏偏定了親就又害病了,不是柳娘子克死了夫婿,還能是什麼?”
謝四娘子直視着元嘉,“若旁人如此說呢?”
元嘉咬牙,“那也還有我們在呢!阿沅是國公府的娘子,郡主的女兒……再不濟,還有歐陽将軍、我這個太子妃撐腰呢,我看誰敢亂嚼舌根!”
謝四娘子卻隻瞧着元嘉不作聲。
确實不必說了。
元嘉的眸色黯了黯,是她把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而柳安沅自己也不會願意把她們再拖下水的。否則,今日坐在她面前的,便不該是謝四娘子了。
“……四娘子懇切,本宮若再阻攔反對,反倒是不近人情了。”元嘉強打着精神,“實在是本宮與阿沅交好,難免關心則亂,還請四娘子見諒。”
“殿下之憂,亦是郡主夫婦之憂,這本就是人之常情。”
謝四娘子搖了搖頭,“妾那侄兒身負弱症,又受時疫磋磨,能活到這年歲已是天神庇佑,妾沒有什麼好抱憾的。可安沅成婚後不過半年便做了未亡人,正是痛苦難受之時,便不要再被流言裹挾了。這上京城,雖是最繁華熱鬧之地,卻也是最拘束死闆之地……世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