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時,整座山谷籠罩在乳白色薄紗中。松脂氣息裹着野薔薇的甜香在霧氣裡浮沉。
遠處山澗傳來斷斷續續的轟鳴,像天神遺落的銀鍊墜入深潭,濺起的水珠将青苔染成墨綠。
葉片上凝結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暈,清晰地映在陳黎的臉頰前。
“寨主,您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回去了嗎?”
藍采昱和莫驚春早在昨晚就先一步辭行,他們二人向來蹤影不定,誰也不會在乎。
夜清晨被擒,交予谷主遊雪亭處置。透露出綠衣是她在路邊撿到的男子,雖然彩翼執着的不信,但從夜清晨嘴裡再套不出什麼讓她滿意的實話,幾人隻得作罷。
彩翼認定綠衣是周雲旗,糾纏着要将他帶回天來山。
得知陳黎不與她一道,自然心事重重:“寨主,您真的要歸順朝廷嗎?”
陳黎虛虛歎着:“事到如今,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莫寨主當年創建山寨的初衷,是為被朝廷無良狗官坑害的鄉親們尋個家,現如今……”
現如今她倒是接受招安,與皇室相親相愛。
她接下來的話不言自明。
陳黎卻不生氣,反而欣賞的注視彩翼堪稱“唯唯諾諾”的面容。
她對自己一向說不出什麼重話。
“隻是表面上的口頭承諾,”陳黎道:“如此,其實也可以算作一種庇護。”
彩翼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說,假意投誠?”
“把周雲旗帶回去,好好療傷吧。”陳黎摸了摸她的頭,一笑置之,“玄鷹寨,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大當家,您是不再回來了麼……”彩翼淚眼汪汪,積攢的情緒化為一句話:“您的意思是,我比靈犀還要能幹吧?”
彩翼的跳躍思維,陳黎着實無法苟同。
她無奈一笑,仿若輕松的道:“也許,也許我不會回來了。”
彩翼的笑容頓時消失,沒了開玩笑的心思,身體同時坐直,“大當家,您是說真的?”
“我年少曾向往的,一直是自由。”
“玄鷹寨……不自由嗎?”彩翼輕聲問。
“這不太一樣。”陳黎想了想,隻好自嘲道:“也許我要的自由是無事一身輕,是無動于衷。”
“……我不明白。”
彩翼皺着一張臉,猶如幾年前的她,告求父皇采納谏言,以真心換真心。
“你不用明白,”陳黎用笑臉敷衍着她,末了卻不得不多說兩句:“如果你将來還要留在玄鷹寨,不要是為了我,不要是因為任何人。好嗎?”
和靈犀不同,逃難上山的女子當中,彩翼是率先提起刀的姑娘。
她從來不喜安逸,更為适合她的,是在血雨腥風中漂泊航行。
“大當家……”彩翼張大嘴,半天卻想不出接話。
可是啊,所有人都勸過她放棄周雲旗了,她今日還不是能仗着武功高深,拖着失去記憶的周雲旗去玄鷹寨。
就像,所有人都斷言,她打不赢周雲旗一樣。
從彩翼的表情來看,就知道她一點也沒聽進去自己的話。
陳黎暗歎一聲,到底沒再多說。
有時堅持也是個好習慣,至少,她風雨中搖擺飄蕩的心,就添了幾分豔羨。
陳黎忽然想起莫驚春昨日後半夜,神秘的把她叫去:“你要去盛京城?”
“不是第一次去了吧,何必如此驚訝?”陳黎故作大方,收到莫驚春旋身投過來的眼神,又乖覺了下來:“義父,對不起,我借了玄鷹寨的名義去投靠朝廷,違背了您當初的願景。”
莫驚春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你是玄鷹寨的寨主,同我一個不相幹的人道什麼歉?”
“我以為你教姨母說那些話,就是來勸我的。”
“勸你什麼?勸你回去南燕,還是留在天來山?”折扇啪嗒一聲散開,莫驚春的面容隐在黑暗當中:“陳黎,我隻說一句,藍兒聽不懂那些話,但她最希望的,還是你能想清楚你究竟想做的是什麼。
“無論是除掉容王,還是保下他。”
陳黎眼眸忽的一暗:“我是去殺他的。”
“這不是挺好的麼?”莫驚春搖着折扇,遮去了他的大半張臉,同時也叫人看不清他臉部牽動着的肌肉:“你已經想清楚了。”
他用一種慈父般的眼神給予陳黎安慰,半晌,折扇拍在她的頭頂敲了兩下,呵呵笑着提步欲走。
“等等……”陳黎叫住了他:“遊雪亭的計劃,你知道多少?”
就連義父都不喚了。
他回頭,笑意完全堆在臉上:“遊雪亭這一出是為私,和神醫谷無關,和我,就更沒有關系了。你大可放心,待你走後,我會回玄鷹寨待上一段時間,替你看一陣。”
陳黎苦大仇深的面龐稍微松動,“玄鷹寨本來就是你的,什麼叫為我看着?”
“哈哈哈,誰叫你打賭輸給我了呢。”
誰能知道,一向嫌棄他的姨母,最後竟會選擇給他名分。
然後人跟他走了,陳黎輸了賭,被迫接手了玄鷹寨。
回憶到這裡,陳黎不知不覺,已經跟着大部隊來到了天來山山腳下。
彩翼要拖周雲旗回寨子,然而後者畢竟是個大活人,沒有一番折騰是萬萬做不成的。
故而,在場人中,知道這座山頭的,也就陳黎,和司徒錦。
哦,如果秦琅存在感高點的話。
陳黎注視着巍峨的高山,視線又緩緩挪至隊伍最前頭的人,默默的想,如果人真的能做到無動于衷,該多好啊。
她緊接着低頭冷嘲,司徒錦,利用我做踏闆來拉攏江湖,我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黎并未注意到,隊伍最前方的人,那一瞬間的回頭掃視。
又行過了兩日,司徒錦騎着高頭大馬,首先出現在百姓的視野裡。
他臉上覆着的,是傳聞中定安将軍慣常佩戴的骷髅面具,身下白馬一颠一颠,鮮紅的骧義軍旗幟高高飄揚,身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唯他馬首是瞻。
他攻打南燕時,要她和親時,就是這樣威風凜凜。
這樣很好,恢複了将軍身份,才能時時提醒她,她自認為開始有點意思的人,早在兩年前,就為他們定下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