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着來搓了兩條麻線,季一才知道“績”就是搓,準确來說,這是要濕手沾着草灰一直将數條曬泡過的麻纖維撚成線的活計,如果手指頭上沒有生繭,搓上幾條就會長血泡,随之而來的就是脫皮。
季一的耐受力還算不錯,到現在為止手上已經長滿了泛黃的水泡,更像是成繭的前兆,并不算痛得發指,何況這些天比績麻更痛的傷一個也不少。有意地換着指頭去搓,起初慢人家一截,慢慢地漸入佳境,其他人搓一個線球要一天,季一隻要半天。
但季一也并不是傻子,在他們這個環境裡,做得太出頭并不是好事。第一天搓了一個,第二天就要搓兩個,就算族長說過戰俘們要省着用,也改不了看守人們滿足胃口後接踵而至的更高要求,更壞的情況是也許她因為自己的高調會成為被奴隸們仇視的對象。
她對自己的現狀并不滿意,沒有人能對成為奴隸的現狀滿意,但季一不能夠不慶幸自己分在績麻的隊伍裡而不是被分去采麻,否則這兩天也養不了腿腳和手臂。煉獄與煉獄天差地别,幸好季一被強塞的那張黃泉通行券離地面近些。
看守人羞辱她拐腳的,三苗的小奴隸笑她強出頭,淪落到這步田地,季一也沒将郁悶兩字放在心上。她充耳不聞,該做活時安靜做活,該吃飯時狠狠吃飯,該睡覺時一閉眼就睡。
挨打要忍讓,欺淩要反擊,沖突要避免。
口糧有限,睡眠有限,要活着、要全力休養、要等機會。
當然,實在心情不好,季一回頭看一眼那些嘲笑過她又轉被鞭撻的奴隸們,心情又轉成出奇好。
高壓滋生互害之心,這點季一理解,所以季一也理解自己的小小陰暗面。
除了一個小小的新傷口,這一天并沒有再發生什麼意外。
搓完昨天剩下的半卷線,梳理兩個麻芋子丢進框裡,夜色降臨,勞作的一天就算到頭。
晚上的吃食隻是半塊葛根,排隊分發時季一早早就擠了進去,剛拿完東西就瞥見後面其他的勞作隊伍烏泱泱趕了過來。她找了個遠離人群的暗處坐着,一邊啃葛根,一邊苦中作樂地慶幸還是跛腳得跑的更快。
遠處傳來叫罵聲,大概是又為了搶吃的起了争執。季一對這種重複上演的鬧劇沒有興趣,低頭兩手捧着剩半個的葛根有意無意鼓動腮幫,但其實沒有再吃下去。
季一始終認為自己不能夠永遠停留在這裡,就像活人不能浸在黃泉中。
這裡沒有明天,就算有,也隻是一個奴隸的明天,轉眼就會凋零。擠破頭得到族長的垂青不過是打開了牢籠的另一扇門,保不齊哪一天連溝子都會失去——那不算太壞,但季一不願意接受。但季一對這世界毫無所知,暫時也不能夠獨自在原野中與野獸共同生存。有些憂患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與未來的吐息緊密聯系,季一還未練出真人的寵辱不驚,不能不去想這些沒有根源的事情。
季一要逃,卻絕不願意在血淚交織中逃。
漫無目的的思緒突然被一雙出現在視野中的腳打斷,季一眨動眼睛,看見腳的主人向她伸出了手。
季一握住葛根的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不夠,不給。”
飛快給出這四個字,她下意識擡頭,發覺身前的這個孩子好像并不是奴隸。環境太暗,季一看不清對方面容,但她能看出來他衣着和臉都很幹淨。
我曾與他們族中人結識?季一想不出那一幕存在于哪個時分。
目光下移,季一的目光落在他攏起的手——一大捆尖葉的草,但很難辨認出那是什麼。
季一慢慢站起來,并沒有接,隻是審慎地望着他:“你是誰?”
男孩沒有回答,隻是說:“上次的事情,多謝。這是薊草,可以治外傷。”
季一看着他,知道他就是那個不知死活偏偏又幸運被撈走的小孩。
她這回沒有猶豫,啃一口葛根單手将草從他手裡接過,問:“怎麼用?”
“碾碎,塗在受傷的地方。”
“明白。”
男孩點頭,忽然說:“我會報答你。”
他沒有等季一的反應,說完徑自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