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那樣說,缙雲突然很淺地笑了。
沒有戰事的日子很平淡,即便鴈鷹使的地位與職能正随着近郊布局的變動而發生深遠的轉變,但作為時代中并不起眼的一份子,季一仍舊還過着沒有任何變化的生活。
她還是每天張弓,每天騎馬巡林,每天喂鳥。信部的光輝曾在一瞬落到季一身上,片刻又為真正的能人收走。
季一開始覺得有點無聊。
無聊也分大無聊和小無聊。小無聊隻是片刻的寂寞,叫上朋友說些好笑的話題就能将時間消磨。大無聊常常比小無聊更不起眼,但常常不經意間就能讓一個躊躇滿志的人洩了氣,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志在于此。
季一所遇到的無聊,恰好是非常大的那種。
在這年頭裡,平凡的安穩生活簡直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不平凡:假使一個人,健康、年輕、開朗,生活在強大的城池裡,有着穩定的衣食,從來不缺少有趣的朋友,這無疑是無數人都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最初有了這種感覺的時候,連季一自己都吓了一跳,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她并沒有把這種心情說給任何人聽,隻有魯納婁和文陶知道她被沒有消遣所煩惱,于是常常讓她去參與那些不到天黑不得歸來的活動。
被事情耗費了精力,人就多少會實在些,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在最開始的确是一個很有效的辦法,就連季一自己也覺得很不錯,但有回傍晚,季一從漫散着煙塵的血色殘陽下騎馬回來時,那種熟悉而古怪的荒蕪感又卷土重來,在一瞬間扼殺了那天所有的心情。
無聊至此開始變成了煩惱。
煩惱尚且還沒有奪走季一的微笑。她仍舊還能快活,然而每一個愉悅消散後的沉寂瞬間裡,都更加讓季一确定自己真的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季一隻想做一件事情,一件真正從自己手裡建立起來的事情,有挑戰性的事情,或者是,唯一能讓她長久做下去的那件事情。
有時候她在深夜裡翻來覆去,突然間想起從瀝湫逃出來的那一夜,竟然會覺得那時候比這時候還好些——當然,并不是戰奴的感覺好,而是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過瘾。
要闖就闖出大名堂,要打就打破舊眼光。生命珍貴,季一自然不會徒勞放棄,但也因生命珍貴,活得不鹹不淡就未免太沒意義。
但季一也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又會做什麼。
——“所以你決定離開這裡?”
面對文陶的質問,季一平靜地點頭:“是的。”
魯納婁問:“你覺得外面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不覺得。”季一搖了搖頭,又很快補充,“現在不覺得。”
豐望說:“那我和你說吧,你以後也不會覺得外面比這更好的。”
季一依舊很平靜:“那就等以後再說。”
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她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連個“不過”都沒有?
心思較為細膩的梅姐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使你對這兒有了厭惡?”
季一:“從來沒有,所有人都對我很好。”
她有些厭倦這種無謂的問答,就把信部發給她的弓卸下來,平放在案上。
武器是戰士的延伸,此舉正意味着自我交割的決心。魯納婁目光一變,想攔她卻不能攔住,單手接弓卻又收回。
文陶仍然很平靜,隻問:“你想做什麼?”
季一搖頭:“不知道。”
文陶又說:“如果你隻是想要離開信部而仍留在夏官,我可以和他們說一聲,将你調入其他隊伍。”
季一還是搖頭:“我不想殺人,因此也不可能上戰場。”
文陶直視着她的眼睛:“那麼你認為你能做什麼?”
“不知道。”
她的态度依舊顯得有些無所謂,但卻表明了一種堅決到顯得有些像在對抗他們的态度:她并不想接受别人給自己安排的道路。
豐望聽她重複了兩次“不知道”,不免有些急了,但文陶卻沒有說什麼。
年長的信部之首沉吟片刻,對她說:“我放你一個月的自由。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季一想了想,終于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