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書簽夾好,袁老師将小說放在了床頭櫃上。
他本來對這種寫情情愛愛的小說沒興趣,但現在,他莫名被勾起了一些回憶。大抵是深更半夜人本來就容易起情緒,他現在隻能重複做着深呼吸的動作。
他的母親是在他十八歲的時候去世的。那時他正躺在高三的門檻裡邊,卻不像旁人那般充滿緊張感,畢竟他家境優渥,哥哥在名校讀書,家裡掙錢的人不缺他一個。他本來是打算混吃等死一輩子,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突然找到了正和狐朋狗友們吹水的他,端着手機一臉凝重地說:
“你快去醫院吧,再不去你會後悔一輩子。”
等他滿頭大汗地趕到醫院,病床上的母親像是終于了卻了一樁心願般合了眼。他在病房裡大聲質問父親為什麼不早點通知他,他的哥哥拍着他的肩說:“爸也是擔心你快要高考了,這件事會影響你的情緒。”
然後哥哥貼着他的耳朵低聲說:“其實媽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我覺得不管怎麼樣你也應該來看看。所以我才通知了你們老師……你千萬别怪我。”
他其實不懂為什麼自己哥哥會說出“怪”這個字眼,而且從兄長的重音裡聽,似乎對他而言做出這個“有可能影響弟弟高考”的決定像捅了什麼天大的簍子。他紅着眼眶注視着兄長的眼睛,他在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僅僅是低垂着,看不出有什麼情感變化。
就是從那天開始,他謝絕了朋友們的邀請,一心埋頭在書山題海,靠着一百多天的夜以繼日,總算查漏補缺貼着錄取線考上了外地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畢業聚會上,他的老師們端着酒杯對他連連稱贊,都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我當年就看出來你是個好苗子。他讪讪一笑,沒有回應,但把杯子裡的飲料一飲而盡。
其實他隻是想逃走。逃離這個僅僅依靠血緣連結的家庭。當然,他不會把這種想法告訴任何人。讀大學期間每周給家裡打電話彙報情況也裝模作樣地抱怨:“嗐,當年不就選錯了一道選擇題嘛,就不得已南下咯……哥,你是不知道,南方蟑螂真的太恐怖了。”
哥哥的聲音裡總是帶着笑意,他那位溫和的兄長,在他印象裡從來沒露出過大起大落的情緒。
哥哥在電話那頭用平和的語氣說:“阿路,大學讀完就回家吧。家裡都給你打點好了的。”
這是哥哥第一次和他談論關于“未來”的話題,但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讨論這件事。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最後笑着敷衍:“我想想吧。诶哥,我同學約我出門了,咱們回聊啊。”
挂了電話,他長出一口濁氣,好像總算又通過了一道考驗。但僅僅靠這樣的回答,考驗是永遠不會終結的,就像打遊戲的時候,無法得到Happy Ending就會不停地開啟下一個周目似的。
于是,他考了教師資格證,做了個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家裡人對他的選擇雖然表示了短暫的驚訝,但很快也沒人在意了。畢竟家庭頂梁柱已經有了他哥,他能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反而還算給家裡減負。
從回憶的河流裡靠岸,袁路稍稍裹緊了些被子。他已經停留在這座城市很久沒有回去了。
等放了暑假,他或許應該回家看看。
第二天的早讀時間,他收到了來自鄰桌同事的通知:“袁老師,記得第二節課去三班聽課。”
袁路這才想起來,最近在進行教職員工評教,他不得不将正準備翻開的小說放進抽屜裡。平心而論,他最近因為這本小說的事已經分了不少心,的确應該好好調整一下狀态。
等他提着小闆凳走進三班的教室,一擡眼就看見某個女生尴尬地把臉别過去的模樣。他想起來,那本《遇夢記》就是從這個女生手裡收走的。其實老師沒收學生東西這種事他是見怪不怪了,畢竟他學生時代也作為被沒收方上供給師長不少小玩意兒。隻不過大抵是這個女孩子臉皮薄,不好意思正眼看他罷了。
其實他也不想讓氣氛變得凝重,但事不湊巧,現在空着的位置也就隻剩那個女生旁邊了。其他老師都已經落座,他隻能把小凳子擺在那個女孩的身側。
學生尴尬,他也尴尬。但他作為一個靠譜的成年人,不能把這種事表露在臉上。
袁路想,他或許應該說點什麼,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沒收一本小說這麼簡單的事。
于是他眯眼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容,說:“同學,好好聽課哦。”
女生露出了如臨大敵、如坐針氈的表情,絕對是把這份囑托看成了惡人的威脅。
……做了多此一舉的事情,算他大意了。
這節課是曆史課。袁路很喜歡這種充滿故事性的課堂,他初中時代最喜歡聽那個曆史課老頭講故事。不過今天講課的年輕老師大概是過于緊張,語速快得好像有人在身後追趕他似的。袁路興緻缺缺,大腦逐漸開始放空。
“總之,官渡之戰是一場毫無懸念的碾壓戰,袁紹以十萬兵力擊破了曹操。這場戰役奠定了北方統一的基礎,袁紹也成為了距離一統天下最近的軍閥。”
短暫地結束了故事講解,話題進入了關于“屯田制”的介紹。袁路突然感知到一陣莫名的視線,他轉過頭,發現那個被他收了書的女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袁路說:“同學,注意聽講。”
“老師,”女生小聲說,“我那本書,你看過了吧?”
這種問題問出來,和“老師,其實你很喜歡女裝吧”是差不多的威力。
不等袁路反應過來,女生繼續說:“我那天本來想找老師把書要回來的,但是我看見老師你讀得好入迷,就沒敢打擾你。”
社死現場不過如此。袁路祈禱旁邊的同事和學生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
沒等他想好怎麼回應對方,下課鈴仿佛救星般響了起來,袁路尴尬一笑,說:“老師隻是想知道最近的學生都對什麼感興趣。”說着就合上筆記本準備提起凳子開溜。
大概是因為下課了,那個女生的音量陡然提高:“老師你姓袁,那本我們都喜歡的書的作者叫子遠,今天講的課又是官渡之戰,老師我們真的好有緣分!”她故意把“我們都喜歡的書”這幾個字加了重音。
社死現場不過如此!袁路注意到已經有好幾個老師學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身上了。
沉默了片刻,他的表情從糾結化為了認命,他瞄了眼那個女生的作業本,隻看到一個馮字,遂幹咳幾聲:“馮同學,第四節課下課來我辦公室把你的書拿回去吧。”
女孩露出了惡作劇得逞的表情,雖然臉上的紅暈非常明顯。
袁路回到辦公室,拿出了自己的手機,點開橙色購物app。
仔細想來,那本書本來就是人家的東西,自己雖然是老師,卻也沒道理強占着别人的私人物品。作為新時代的教育者,在強調私人物品權利的問題上理應做好表率——隻是他作為許佑的損友真不想給他貢獻那買書的三十八塊二毛七分錢。
等他翻開圖書購買頁,才發現原來購買這本書會送些小禮物,比如印着角色名字的書簽,還有角色形象海報。商品頁上還印着一行字:
“未公布番外篇獨家發表!”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許佑和他說的話:“編輯那邊說,正文可以是悲劇結尾,但最好加個番外,搞個大團圓或者開放式的。這樣不至于讓讀者難受。”
這個人還真的為金錢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不過仔細想想這也确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袁路重重點頭,腦海裡浮現出許佑滿臉貪婪地數着錢的醜惡嘴臉。
嗐,買一本好了,算是給老朋友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