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點頭,表情格外嚴肅:“一定。”
他們看不見的花霖九把頭靠在樹幹上,作為幽靈,她似乎擁有感知生命力的能力,就像之前她察覺到袁夫人生命的流逝。她想捕捉這棵樹體内蘊含的活力,可是無論她怎麼探知,她都一無所獲。
袁紹送走了何颙後,發出了長長一聲歎息。
花霖九鮮少看他這樣洩氣,或者說,從來沒看見他露出這樣郁悶的神色。她猜想他現在是需要人陪伴的,于是主動站在了銅鏡前面。
屋内沉寂了許久,又是一聲歎息。
而後,袁紹終于開口:“就當我在自言自語罷。”就算他這樣說,花霖九也看見他的眼睛是看向銅鏡裡的自己的。
袁紹說:“如今漢祚衰微,宦官當道,就連李元禮先生那樣的人都逃不脫權宦的迫害……”
李元禮,這是花霖九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會被反複提及,足以說明此人在士人們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伯求兄尚能為國出力,而紹卻隻能躲在此處,偏安一隅……”
他的雙手慢慢握緊,隐隐可見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花霖九想握住他的手讓他安心一些,卻隻能抓住一團空氣。
袁紹眼神黯然,但他看見了鏡子裡花霖九的動作,很快又松開了手心,淡淡道:“抱歉,讓你擔心了。”
其實花霖九并沒有過于擔心,她隻是不希望袁紹陷入自責的漩渦裡。
她能夠理解,看着身邊諸位做着了不起的事,成為大家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存在,而自己隻能藏身于陰影處的苦悶——不過花霖九也想知道,為什麼袁紹要選擇這條路。
袁紹看見了花霖九的口型:“為什麼?”
袁紹似乎是想苦笑,但嘴角僅僅是稍微揚起一絲,便又很快放下,現在他不能笑。在遵守規則這方面,他似乎有一種異常的執着。
“紹并非袁氏子。”他說這句話時語速很慢,似乎很抗拒把這件事說出口,但又不得不面對,“我的存在,從未服衆過。”
花霖九知道他的意思。袁紹是袁家的婢生子這件事并不算什麼秘密,雖然宗法上他已經做了袁氏當家的兄長的兒子,但血統上始終不是那麼正當。
這個時代,講究的就是子憑母貴。母親是名族,孩子就是名族;母親是奴婢,那孩子就是……
花霖九深吸一口氣,她強行中斷了自己的思考。
所以,袁紹的服喪是在向世人做出證明——看,我就是袁氏正統,若非骨肉真情,又怎會消磨大好的三年光陰?
這一次,花霖九沒有忍住直接發出了聲音,就算她明知道對方聽不見:“如果我是路人,我會覺得你是了不起的孝子,你是袁氏驕子。但我現在,是你的……你的朋友。”
他們算朋友嗎?花霖九不知道。袁紹和她從未交流過彼此的關系算什麼,一個凡人,和一隻幽靈,若非時間的捉弄恐怕他們不過是彼此的匆匆過客。甚至連過客都算不上,他們的時間相隔了一千八百年。
但花霖九繼續說:“我隻會想,你的身體,你的健康,你是否快樂,就算你隻是一個普通人……不,你本來就是普通人,所以最後我隻會為你感到難過,因為你被困在痛苦的漩渦裡,你的執念裡。”
在袁紹看來,鏡子裡的人隻是滿臉憂慮地一張一合着嘴唇,他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那副表情,絕對不是贊許的神色。
她是在為我難過嗎?這個猜測隻出現了一瞬間,很快就被“怎麼會呢”所吞噬。
袁紹長出一口氣,并非是一開始的那種歎息,而是仿佛把郁結于心的苦悶都傾吐而出,他的神情輕松了一些。
他說:“其實,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花霖九愣了愣,而後伸出一根食指,點在了鏡子上。
袁紹也伸出手指,和鏡中的食指重合在一起。
花霖九慢慢地寫,袁紹也跟着一筆一畫地書寫着,鏡中鏡外的二人保持着默契的頻率,一起寫下了一個漢字。
“九?”
雖然筆順和寫法和自己掌握的漢字略有不同,但袁紹還是念出了花霖九的名字。後者聽見他的聲音贊許地點頭,眉目間含着笑意。
“我明白了,”袁紹也跟着點頭,“以後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嗎?”
花霖九繼續點頭。
“多謝,阿九。”袁紹說。
或許是花霖九的錯覺,她總覺得剛才袁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