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微妙的轉折發生在第五年的冬天。或許是積累的隐患終于爆發,袁紹大病了一場。花霖九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蒼白的年輕人,自己卻連為他端一碗水都做不到,隻能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這是她第一次發自内心地認為,做幽靈一點也不好。
袁紹病得很急,所以沒來得及知會袁家的仆從。而現在他連支起身子都很困難,更無法移動桌案上的銅鏡和花霖九交流。在花霖九看來,現在的他就好像一片被風打落的樹葉,孤零零地飄蕩在一潭平靜的死水之上。
袁紹的呼吸很急促,額角不停有虛汗冒出,緊閉的雙目也在道出他的痛苦。
花霖九下意識地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想估量溫度,而手掌心觸碰在到他皮膚的瞬間,好似有一股電流劃過了她的身體。
好燙。
這是她的第一想法。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居然碰到了袁紹,而且能感知到他的體溫。
這件事給她帶來的震驚足夠讓她在原地愣住好久,而緊接着,她便看見袁紹慢慢地睜開了朦胧的眼睛,或許是因為額頭冰涼又柔軟的觸感讓他好受了一些,這令他也恢複了幾分神志。
他的視線和花霖九的目光交疊在一起,幹裂的嘴唇間傳出了沙啞的男聲:
“是……阿九嗎?”
嗎?他為什麼會用問句?難道他認不出自己嗎?
花霖九剛想要回答,卻用餘光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此時她的身上居然穿着古樸的大袖漢服,轉過頭看着銅鏡裡的自己,俨然和這個時代的女子沒有區别。
原本幹淨利落的短發被绾成了複雜的漢制發髻,若非那張臉的确是屬于自己的,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會突然變成這樣。
花霖九很快回過神,現在不是觀察自己的時候。她緊緊地握住了袁紹的手,企圖給他一些溫暖,她說:“是我,我在這裡。我馬上去給你找醫生……找大夫。”
起初她還擔心,袁紹能看見自己是不是因為他的死期将近,畢竟上一個能與她直接對話的人,是将死的袁夫人。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袁紹的人生絕對不會終止在這個時候,這是她作為現代人此時唯一敢肯定的事。
既然現在,自己連姿态都發生了變化,那麼很顯然,這是在告訴花霖九“快去幫助他吧,如果你不希望他被病痛折磨的話。”
于是花霖九在輕聲說了句“等我”後,毅然決然地向空中高高一躍。
然後平穩落地。
……她忘了現在自己不是幽靈,已經重新被歸入了地心引力的管轄,所以隻能靠兩條血肉做的腿跑去找大夫。
于是她一路提着厚重的裙擺風風火火地向汝南城内跑去,許久沒有運動的她終于氣喘籲籲地到達醫館。令她意外的是,她身上的穿着明顯不是冬季該有的衣料,但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大概是因為她始終是保持着“幽靈”的體制吧。
據後來為袁紹看病的徐大夫說,那位姑娘沖進來的一刻,看神态,看表情,看那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五官,他差點以為是出了什麼人命,尤其是在聽到出事的人是袁氏的公子後,他的不安更是到達了頂峰。
“所幸隻是風寒,這幾日注意保暖,按時服藥就會好些了。”徐大夫一面說着一面寫着藥方,花霖九站在一旁長出一口氣。
袁紹已經清醒了過來,雖然還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但好歹已經能與人交談。他輕聲說:“多謝大夫了。”
“無妨無妨,醫者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嘛。對了,這藥方姑娘你拿……咦?”
徐大夫準備遞過藥方的手懸在空中,他疑惑地掃視四周,問:“剛剛那位姑娘呢?明明一直站在我身邊的,怎麼轉眼就不見了。”
他确實沒聽見什麼響動,而花霖九也确實不曾移動過。
很顯然,她又變回了幽靈的姿态。身上的漢服也消失了,自己又回到那個現代裝扮的透明人狀态。
袁紹适時地咳嗽兩聲,打圓場道:“她是本家的仆役,家裡還有許多事要她做,我讓她叫了大夫便快些回去了。”
随後,他又補充一句:“徐大夫看診時全神貫注,興許是忘我到沒注意周圍有人離開吧。您是位好大夫。”
他這麼給解釋,又這樣給面子,徐大夫也不好再追問什麼,隻是幹笑幾聲又将藥方遞到了袁紹的手中。
徐大夫看見了袁紹的手,說:“公子的手上,凍瘡很嚴重啊。這樣,我再給公子一副藥,每天擦擦也會好很多。”
袁紹淡淡點頭:“多謝徐大夫了。”
飄在空中的花霖九注視着他們的對話,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手。她今天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隻有在危急的時候,她才能擁有實體的存在嗎?
花霖九撇撇嘴。真到了危急的時候又不能飛着走,這自相矛盾的設定真是好生奇怪。
袁紹大病初愈,徐大夫又來看了幾次,整個茅屋裡都飄蕩着苦澀的藥味。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不高,也沒什麼特效藥,隻能用苦澀的湯劑慢慢調理。過了大半個月,袁紹的精神才算恢複了七八成。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場病,他開始變得畏寒。就算天氣已經回暖,他依舊把自己裹得嚴實。
花霖九想,袁紹應該會喜歡夏天。大概在夏天他才不會覺得寒冷。
此時是深夜,注視着在桌案旁點燈埋頭書寫的年輕人,她的眼神又黯然了幾分。
可他死去的日子,也在夏天。
雖然袁紹目前離“死亡”還很遙遠,但時間是從來不會給人喘息的機會,隻是一不留神,滄海便成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