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謝扶眼中不似先前那回防備,屈起手肘欲坐起身來,盧桑見狀伸手扶住其右臂,借力将人扶起,待謝扶坐定,盧桑将手收回,翻舀着手中那碗湯藥。
謝扶垂眼看向方才盧桑握過的位置,而後連忙将視線移開,擡眼示意盧桑将藥給自己。
盧桑見狀略一挑眉,不過卻沒再說什麼,徑直将藥遞了過去,隻見謝扶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待謝扶将藥喝完,盧桑順手接過碗盞,放在一旁案幾上後,随之在床側坐了下來。
看着盧桑坐在自己身側,謝扶一時間不知該将視線落于何處,最終落回在了眼前那床被子,獸皮經過處理已然綿軟,蓋在身上輕薄卻禦寒。
盧桑未察覺謝扶異樣,面上收斂神情,緩緩開口道:
“謝扶,我們談談。”
話落,謝扶微怔,下意識颔首:“嗯。”
“方才本宮說你背上沒有一處好皮肉,并非吓唬你。”
“...嗯。”
“你除了‘嗯’,還會不會說别的?”
“....?”謝扶本是低垂雙眼,下意識應着聲,聽盧桑如此問,擡眼看向面前人,見對方一臉無奈地看向自己,不由啞然。
“末将...該說什麼?”
盧桑有些無力,方才還一副甯死不屈的模樣,眼下坐在床上倒像是卸去一身戾氣,變得茫然而無害。
“說說你為何要動手打人。”
謝扶聞言一愣,片刻後如實道:
“末将方才說了,是因那二人對公主不敬。”
“本宮是問你,他們對本宮不敬,你為何要動手?”
話落,謝扶置于身前的雙手不自覺扣弄着,這是他以往無措時慣用的動作,因此曾屢被父親指責,稱身為武将,絕不該對事物生出習慣,否則會被有心之人記住,借以作為把柄。
謝扶含糊地點頭應下,心中卻腹诽自己平日隻有在看見謝說時才會無措。後來謝說故去,謝扶已許久不似今夜般不知所措了。
“也無甚緣由,末将隻是聽見其诋毀公主之言頗為刺耳,未想太多便動了手,給公主惹了麻煩。”
盧桑沒有回應謝扶那句歉意,在其一番話後,突然問道:
“你讀過《毂梁傳》?”
方才謝扶對蕭淳說的那句“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出自戰國時期的《毂梁傳》,大梁建朝以來,曆代君主皆崇尚儒學,故而上至皇室,下至布衣,皆奉儒學乃行世準則,于是民間流傳出不少儒學名作,其中最為顯者乃《公羊傳》與《毂梁傳》兩部。
然而當今大梁聖上登基之初,便廣為推崇《公羊傳》,宣揚“天下一統”,這也是為何其在即位三年後便開始征戰大昭,企圖實現政治野心。而“相對保守”的《毂梁傳》,則逐漸被世人淡忘。
謝扶沒有想到盧桑問的是此事,不過還是如實道:
“讀過。”
“這倒是奇怪。”
盧桑突然開口,在謝扶疑惑的神情下說道:
“你在意本宮名聲有失,且能對蕭淳說出那番話來,說明你認可《毂梁傳》中之言,可既如此,為何卻不在意自己名聲?”
坦白講,盧桑今日得知謝扶動手的原因是因自己,心中是驚訝的,而在得知其讀過《毂梁傳》時則更為驚訝。畢竟其在獄中的那副模樣,若非是為楊淌,隻怕根本不會活下去。
“這不一樣的。末将不過軍營中一士卒,本就無關痛癢,如今又背上了俘虜之名,于大梁而言,是聲譽盡失之人,名聲于末将,并不是重要之事。可公主不同,公主雖肩負梁魏兩國之任,可末将這幾日看着,卻覺公主多有為難之處,為救末将已留人以話柄,若是再被非議,隻怕行路更為艱難。末将本想着借此堵住旁人之口,誰知......”
說到此處,謝扶再次将頭低了下去。
其實今日在面對蕭淳時,謝扶并未覺自己有錯,亦不覺應受此道笞刑,可若不受,便會置公主于為難,公主願意幫他救楊淌,又帶他出昭獄,是以他想做些什麼。
聽完謝扶一番話,盧桑半晌未開口,目光幽靜而清冷,良久後突然開口:
“關于淳世子,我們在一些事上立場不同,今日他對你的刑罰,更多是因本宮緣故。故而這句抱歉,該本宮說。”
謝扶聽到那句歉意,下意識便想否認:
“公主...”
不過盧桑卻未讓謝扶打斷自己,示意其聽自己說完:
“你之前不是問本宮為何要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