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這話時,月彌心中并不笃定。
昭王日益年邁,兄長勒川在即世子位,朝中許多的決定都愈發冒進,譬如此番與西魏商議交還戰俘,此事放在昭王掌事時絕不可能發生,何況大昭清楚,眼下與大梁結仇并非上策。
雖說在謝說死後,大梁軍隊不似以往勢猛,然梁根基深厚,且極善兵法,大昭曾數次突襲孛谷關以南,卻都被梁軍擋了回來,緻此,梁昭兩國雖虎視眈眈相望,卻都不敢主動出擊。這才會出現如今這番局面。
可勒川似乎鐵了心要與梁一戰,故而在聽說盧桑一行險被伏殺後,月彌難免懷疑,勒川是想借此挑起梁昭矛盾,隻是面對盧桑,這番話自然不能說。
見盧桑一直沒有出聲,月彌神情不由緩和下來,說道:
“玉涼夫人不妨想想,這于公,梁昭實力本就伯仲之間,大昭若是要殺你,豈非明着向大梁宣戰,大昭聖上不會做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之事,而于私,你我同為西魏帝妃,平日也是以姐妹相稱,大昭聖上是本宮外祖,世子乃本宮表兄,他們一向疼愛本宮,自不會陷本宮于兩難。是以于公于私,大昭都沒道理要殺玉涼夫人。”
盧桑本就并非是要興師問罪,她隻是想給月彌提個醒,若此事并非大昭所為,那麼曾經月彌自以為堅不可摧的魏昭聯盟,也許如今已開始瓦解。
是以在聽見月彌解釋後沒有争辯,隻是目光有些不明,片刻後緩緩道:
“妾身也正是相信大昭與夫人,故而才未将此事告訴聖上,隻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知會夫人一聲,他日勒川世子赴魏,還望夫人能替妾身問詢一二,切莫因誤會傷了兩國之誼。”
“那是自然。”
聽盧桑話中之意是不作追究,月彌倒是有些詫異,不過既然對方給了自己台階,她又怎有不下之理,當下目光不由溫和起來:
“右夫人放心,此事本宮定會弄清楚,絕不讓你白受這委屈。”
話落,月彌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不過遲疑片刻還是将話說了出來:“此事...算本宮欠你一個人情。”
既然月彌願意将此事查清楚,盧桑今日目的已經達到。
在梁昭之事上,她與月彌各有立場,甚至在許多事中有過争執,可盧桑從不懷疑月彌希望西魏與大昭安甯的心,這也是為何她願意今日來月息宮将臧羅之事告訴月彌。她知道,月彌并不主戰,那麼在這件事上,她們的态度便是一緻的。
至于那句人情,盧桑并未放在心上,她與月彌之間,其實并不存在虧欠之事,而一旦有所虧欠,便不是“歸還人情”那麼簡單。
“妾身相信左夫人與妾身目的相同,不過是希望這和親公主身份能有所用,既如此,便談不上虧欠。”
話落,盧桑緩緩起身:
“妾身先告退了。”
看着那道粉藍色身影消失在殿中,月彌一雙鳳眼逐漸晦暗,憑心而論,她并不喜歡這個玉涼,此人較境安心思更為謹慎,也更難琢磨,故而她不得不防,數次欲先發制人,企圖令其失寵。
奈何玉涼方入西魏,便自請前往民間,教授百姓諸多桑織之法,繼而收獲一片賢名,連帶魏帝也對其贊不絕口,這讓月彌再次感歎其手段,是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日,她都覺得玉涼會與自己成為宿敵。
可不知為何,方才聽見其說出那句“希望和親公主身份能有所用”時,月彌第一次對玉涼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看法,隻是這看法在随着那道身影離開月息宮時逐漸飄遠,快得難以握住。
***
大梁使官一行終于趕在左夫人壽辰前來到了烏丹。
就在盧桑不知多少次輾轉難眠之際,突然聽見門外宮人來禀,說二皇子傳話進宮,梁使已入都城,今日便會進宮面聖。
盧桑聞言有一瞬怔愣,而當意識到自己盼了許久之人終于趕到時,當下徑直坐起身來,随後連忙吩咐宮人替自己梳洗,依照禮法,使官在面聖後會來拜見和親公主,這是時隔七年,盧桑再次與長安故人相見,雖說再見已物轉星移,可她卻依舊歡喜。
當年盧溫被降旨入獄,後自裁于獄中,而盧氏一族随着盧桑頂替玉涼身份和親西魏,終是在綿延百年後,消弭于塵世之間。
而随着盧桑替嫁和親,與高氏的婚約便是作廢,是以對于即将見到高丞相,盧桑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這無關乎舊情,隻是經年過後遇故人時,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怯意罷了,是以坐在殿中,置于身前的雙手下意識緊攥。
然而随着一道绯色身影緩緩行至殿内,在來到殿中央後,躬身向座上的盧桑行禮,口中恭敬道:
“臣高碩,參見玉涼公主。”
盧桑心中頓時湧出一股震驚,錯愕着不知如何開口。
座上之人不應,高碩亦不敢仰頭,然半晌過後仍未見聲響,當下隻得再次開口:
“臣高碩,參加玉涼公主。”
陌生而熟悉的清冷聲在耳邊響起,令盧桑忍不住輕顫,下一瞬終于回神,看着殿中央站着的人,猶豫片刻,說道:
“高大人請起。”
高碩隻在玉涼年幼時偶然見過一面,而後其便随其父武功侯去了封地,是以對這位公主,他并不熟稔,然而在聽見其開口時,卻沒來由覺得有些熟悉,當下不由好笑,自己竟會在這漠北之地,生出故舊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