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鸾啟五年春,夜雨微涼。
上京城外,蒙蒙雨霧中,屹立于懸崖邊的臨淵寺香火缭繞、桃枝彎垂,旁倚着瀑布飛流直下,一副不染塵世的光景。
直到一串叩門聲猝然打破平靜。
邱茗冒着雨站在寺門前,他墨色長發披肩,素衣裹身,蒼白的面容若松月霜雪,一雙桃花眼微垂,風動拂過,裹着早春的冰寒,卻笑得溫潤如玉,恭敬地向應門的方丈遞上一塊香木。
“奇楠,上品沉香,木質細軟,奉在佛前可留香數月。”
“當真?”方丈嫌棄的眉頭瞬間舒展,瞪大了眼,一把奪過,将香木放在鼻下細聞,香味渾厚,沁人心脾,忍不住咂舌。
“阿彌陀佛,果真是奇品!明日公主殿下殿前禮佛,點上此香,必得公主歡心。”
“如此來在下甚是榮幸,”邱茗笑說,“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上師可否允許。”
方丈笑盈盈地将香木揣在懷中,擺手問:“何事?”
邱茗雙手合十,面相大殿鄭重一拜,說:“臨淵寺佛法加持,在下久聞盛名,不知能否允許在下借助一晚?絕不會叨擾聖駕。”
“這……”方丈面露難色,“皇家寺院本就少有外人參拜,今日又逢韶華公主親臨,恐怕……”
“突然造訪多有不便。”邱茗不慌不忙,修長的手指探入衣領,夾出一顆形狀歪七扭八、像剛從地底刨出來的紅褐色木塊,指尖若隐若現地遊弋,方丈見之當即變了臉色,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邱茗揚起嘴角,沉聲道:“上師可曾聽聞,百年沉香,千年奇楠,萬年紅土,這塊,還請上師笑納。”
他還未出手,方丈便兩掌攤開,當寶貝似得捧過來,锃亮的光頭點得和撥浪鼓一樣,連連拍手稱絕。
當即讓身做了個請的動作,“善哉善哉,公子肯忍痛割愛,平僧怎敢怠慢!快請!公主住在西廂房,你别去那轉悠就成。”
“多謝上師。”
邱茗大步走進臨淵寺,背過去的一刹,眉宇間溫婉散得無影無蹤。
心裡冷笑。
又一個眼瞎的。
十六年前。
香道世家嫡傳弟子、香鋪少爺因拒絕繼承家業學醫搞科研,被無良導師、廢物師弟坑害,組會前夜連跑三波RT-PCR後猝死在實驗室。
等他一陣心絞痛後再睜眼,便來到了十年非義務教育從未提到的王朝,南宋。
并且魂穿到江州刺史家的小公子許卿言身上,還生得一張好皮囊。
本以為自己終于擺脫苦逼科研狗日子,這輩子重開能當個悠閑享樂的公子哥。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身為許卿言逍遙快活的日子隻過到了十歲。
靖安八年。
那年江陵,二月飛雪。
沛王反對母親登基稱帝于秧州起兵造反,叛軍直逼江州,他爹帶兵出城後一去不返,不久世人皆傳江州刺史因謀反畏罪自殺,天子震怒将許家上下全部處死。
江州刺史是反賊?
笑話,他才不信。
他記得自己醒來時,面前的女子容貌傾城,笑顔如花,一邊的男子溫文爾雅,莊嚴肅穆。
更記得,那晚回到家時,家人橫躺在地上,緊接着眼前白光閃過,脖子上一陣巨痛。
有人,要勒死他……
他掙紮着失去意識,再睜眼,自己便和家人的遺體被一同塞在棺材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徒手扒開破碎的棺椁,混着殘肢皮肉,拖泥帶血地爬出了亂葬崗。
雪落江陵,跪坐于此,蒼茫天地間再無一絲生氣。
仰望長空皓月三萬裡夜色,血影斑駁,俯瞰孤風蒲葦八千尺荒丘,枯草叢生。
也許,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惜他一副小兒身軀,并不似表面上那般不谙世事。
天子降罪,論大宋律法牽連者應下獄聽候發落,怎會有上門殺人的做法?
這不像天子動怒,更像是有人急于滅口。
于是他重拾舊名,打算進宮查江州刺史的真相。
邱茗首先想到的,就是得在皇帝身邊尋個差事。
正巧今日驚蟄,依大宋慣例,皇帝會親臨臨淵寺祈福,欲求風調雨順,糧食生長無憂。
臨淵寺周圍雖被香木環繞,年份久了,樹枝被風、雨或猛禽折斷,香木樹脂溢出,味道吸引蟲鳥,再被啃食,如此反複,樹脂越積越多,便成了沉香。
他方才給出的那塊,算不上真正的好香,但糊弄外行人易如反掌,那塊紅土更是。
那和尚說,韶華公主在西廂房是吧?
月黑風高,既然請他進來,可就别管他幹什麼了。
邱茗探出院門,黑暗裡四下無人,耳邊隻回蕩着空落落的雨聲與瀑布的聲音。
他貓身貼牆角快步走過,摸準了方位,一個翻身越過圍牆。
落地瞬間差點沒站穩,他輕咳了聲,胸口有點悶,想來是淋雨淋的。
再擡眼,院中禅石星羅棋布,雪白的砂石間劃出波紋,桃樹翻豔,落英缤紛,乍一看确有江南庭院的做派。
忽然,烏啼聲起,雨打花落,樹中麻雀呼啦啦撲動翅膀四散潰逃。
邱茗心下一驚。
有人?
一黑影猝不及防出現在身後。
邱茗下意識反手一胳膊劈過去,可還沒轉身那人扣了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按在地上,一側臉磕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