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想要忘卻悲傷,找回自己失去的真摯情感,最好的選擇就是去條件艱苦的地方,去爬山,去看山川河流。
林尚川在南山林與李言旌告别後,便斷絕了一切聯系,開始了自我放逐的生活。他去了陝西、甯夏、青海、甘肅的很多地方,見過了什麼是“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群山高原與低垂的冬雪雲天相連成一片,天地茫茫,純然一色。
大雪飄飛中,遠望山勢和綿延起伏的丘陵,江山如此多嬌!我國疆土廣闊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讓人感歎祖國的壯麗山河。
他也見過了路遙筆下貧瘠、荒涼的黃土高原,體驗過了艱苦的生活環境。西北的有些偏遠地區,其貧困和艱苦程度,是他這個從小生活在南方城市裡的人想象不到的。
在甯夏,他遇到過一個殘疾的男孩,十歲左右,大腿以下截肢了,用雙手爬行。在下雪的天氣,男孩穿着破爛的衣服,鼻涕都凍住了,一個人在山上放羊,羊的脖子上挂着鈴铛。雪越下越大,羊開始亂跑,男孩趕不上羊,急得在雪地裡連滾帶爬。
他放下琴,幫着男孩趕羊,結果羊受到了驚吓,越跑越遠。他跑到山下,叫村民幫忙,村民去喊了男孩的父母。男孩的父母把羊群趕回家,卻沒有抱起男孩,還是讓他自己爬行回家。
林尚川跟着羊群走了一段路,看了一眼男孩家的房子。那簡直不能稱為一個房子,像一個牛棚,屋頂是玉米稈搭的,沒有門,隻挂着一片破塑料紙擋擋風。
男孩看起來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不哭不鬧,在雪地裡爬回家。林尚川拿出500塊錢給男孩,男孩不要,他塞到男孩手裡了。他們的生活又累又苦,卻沒有退路。
林尚川受不了這樣的苦寒環境,他隻待了一天,便逃到了最近的縣城旅館裡。
他在想,什麼才是真正的善良?是同情弱者,是内心深處的慈悲心。他沒有能力去關心整個國家宏大的叙事,隻能去關懷每一個個體。可是,對于個體,他似乎也沒有做過什麼。
他受過多年教育,也當過大學老師,他的人生追求不應該隻是一份穩定的編制内工作,也不應該困于一場愛恨,失去方向。他應該去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應該去做一些有價值,有意義的事。
人生遼闊,的确不應該困于一場愛恨,特别是對一個三十多歲又一無所有的男人。可事實上,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在幹什麼,都會時不時地想起明桢,他根本做不到潇灑地轉身,然後把一切清零,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即使明桢帶給他巨大的痛苦,但她也是他唯一付出真心的人。
當地人說,5月份了,今年的沙塵暴算是過去了,天氣越來越暖和,季節的變化是不會騙人的。
林尚川背着小提琴去了附近的一個縣城,他曾對明桢說,自己以前的夢想是當一個流浪藝術家,現在算是實現了一半,他不算是一個藝術家,但是在流浪。
縣城的山上都是梯田,樹木稀少,東北方向的山坡上,有一棵樹幹粗壯的白楊樹,樹冠寬闊茂盛,顯得十分珍貴。
林尚川背靠着樹幹坐下,吹着山野裡吹來的風,望着在農田裡勞作的農戶。隻是5月份了,還在種植什麼農作物呢?換做是以前,他肯定會享受這難得的田園風光,附庸風雅一番。可是這幾個月,他看見了很多貧苦的家庭,知道他們的勞作是多麼的不容易。種地,是他們一年唯一的收入來源。
林尚川望着山巒丘陵,望着天上的白雲,視野開闊,也會讓人心胸開闊。他終于短暫地忘卻了感情問題,在廣闊天地之間,個人的愛恨情仇,其實是不值一提的。
“快過來幹活,幫着把這些杏樹苗種上。”
林尚川被一個女人的聲音吓了一跳,思緒瞬間被拉了回來。他緊張地環顧四周,誰在叫他?
原來是一個女孩在他身後的田埂上摘野花,她媽媽喊她幹活呢。
“你讓我念書我就幹活,你不讓我念書我就不幹。”女孩說道。
女孩看起來有十多歲了,竟然還沒上學?林尚川看着她。
女人生氣地罵女孩,林尚川對她們本地話裡的有些詞語并不是很明白,大概意思是,家裡還要供哥哥和弟弟讀高中,考大學,哪兒有閑錢再供她一個女娃娃,女娃娃讀完小學就行了,過兩年就能嫁人生娃了。
不遠處有人對女人喊道:“哎,他嬸子,大隊支書領人來驗收了,你栽上了嗎?”
“昂,我還有幾棵沒栽上,這娃娃把人氣死了一天。”
林尚川起身往田裡走去。
每一塊地都被鏟成了無數個标準的“田”字格,每一個方格裡,栽一棵50厘米高的杏樹苗。七八個人帶着測量工具對每一畝地裡的“田”字格進行測量,大小必須一樣,要整齊美觀,不能坑坑窪窪。驗收不通過的,還要鏟平重新幹。
農戶們都默不作聲,站在一旁,等待着驗收結果。
一個村幹部對大家說,這是上面的政策,要求“退耕還林,植樹造林”。年年沙塵暴,年年吃沙子,山上的耕地都要停止耕種,種樹防風沙。大家要支持工作。
“去年政策不是要求每家每戶都種玉米嗎?怎麼今年就種杏樹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說道。
“就是因為所有人都種玉米,玉米的收購價格低得很,兩毛錢一斤都賣不出去,人又不吃,給牲口吃了。”村幹部說。
“這麼小的杏樹苗,猴年馬月才能結杏兒,好好的地種不成糧食,就這麼白白荒了,家裡隻有幾畝田的人,今年不吃不喝了嗎?娃娃拿啥念書呢?”
其他農戶也紛紛點頭,但不發聲。
“政策上說了,每家每戶,每畝地都有退耕還林補助的,一畝地補多少錢就沒問了,反正政策說要種啥咱就種啥,别的咱也管不了。”
“補助啥時候能發?光種樹,不種麥子,樹又不能吃,我們今年吃啥?”
“你問我,我問誰去呢?我又不是縣長,你有本事問縣長去。”
村幹部已經對這個年輕人很不耐煩了。他們測量結束後公布結果,隻有這個年輕人家的“田”字格不合格,長和寬都差2公分,不适合杏樹的生長,要全部鏟平,嚴格按照尺寸來幹。
年輕人上前找村支書理論,沒人理睬他,七八個人說說笑笑地下山去了。
到了正午,農戶們開始下山回家了。荒涼的山上沒有人影,正午的陽光讓人感到一種陰森感,林尚川也跟着他們默默離開了。
他記得那個老人說過的話。
林尚川在縣城搭車的時候,半路上碰到一個老人。老人說,中午以後不要在山上待着,陰間的鬼魂都會出來勾魂。他們這裡的人上山幹活,都是下午兩點以後才出門的,晚上幹到月亮上來都沒事兒,就是中午那段時間,一定要下山。
他本來是不相信的,這都是迷信,他是相信科學的唯物主義者。但現在,他也有些害怕。下山以後,他便趕回了蘭州市區的酒店。
林尚川在這家酒店裡住了有一段日子了,酒店前台和大堂經理都認識他。不出門的時候,他會和他們一起聊天,從他們那裡聽到一些甘肅的風俗習慣和曆史沿革。
他們正聊着,進來了一家三口訂房間。他們說普通話,林尚川聽到他們炫耀地說,是帶女兒來參加後天“蘭州市青少年戲曲大賽”的,他女兒可是唱京劇的,在學校就拿過一等獎。
大堂經理還告訴他,過幾天蘭州市舉辦大型演唱會,很多明星會來,酒店會滿房。
林尚川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殘疾的男孩,還有那個不得不辍學的女孩。在他的印象中,貧困山區的孩子一定有着許多優秀的品質。他們獨立、吃苦耐勞、刻苦學習、名列前茅、堅強樂觀、努力奮鬥,并且,這也是他們在貧困中必須具有的品質。
可是,在這每一個優秀品質的背後,都是深深的無奈,無奈到有的孩子可以通過這些優秀的品質走到人前,而有的孩子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