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諷刺的一件事啊。
我想要勾起嘴角,卻隻有苦澀的眼淚,不斷地劃過我的臉龐。
我必須承認,在少管所的那四年,我曾經暗暗地埋怨過奶奶——
别的未成年人,無論做了多麼不可原諒的事情,至少他們的家人,還願意來看一看他們。
但奶奶從未來看過我一眼。
我雖然難過,卻也理解她的回避。
畢竟,她眼中的乖外孫,居然是這樣一個恐怖的存在。
我盡量表現得聽話,讓我在少管所中的歲月,能夠縮短一點,這樣我就能早點回到家中,向奶奶解釋并道歉。
不管最終能不能獲得她的原諒,我都要賴在她的身邊,盡我所能地讓她安度晚年。
而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奶奶卻正在被我一手造就的仇家,欺負得身心俱疲。
即便如此,她依舊沒有放棄,以卵擊石般地想要将我救出去。
我知道,隻有絕望到了極緻,她才會制定出那樣的計劃。
她也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從沒來看過我,遠遠的那一眼,已經包含了她深刻到幾乎生出了畏怯的情感。
說來可笑,在被送進醫院醫治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少管所,負責了我的治療費用,而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的奶奶,更是進一步加深了我的判斷。
四年的時光,奶奶與我在這個世界上,交疊的歲月,原來隻有那短短的一個月。
我不是沒有想過,奶奶在這段時間裡,因為種種原因,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畢竟,她的年紀早已邁過了八十,再加上我這件事的刺激,她極有可能出現意外。
但我從未設想過,這個時限是一個月,而且這場意外,源自于她的主動赴死。
我靜靜地坐在床邊,感受着黑暗的侵襲。
我沒有開燈。
事實上,我根本無法确定,燈泡還能否被正常地使用。
書桌上的台燈早已消失,不知是被奶奶變賣,還是燒毀于了火焰中。
我就這樣沉默地坐了一夜。
直到清晨第一縷微光,從敞開的大門,照射在我的臉上,我才從僵硬的狀态中蘇醒。
我猶豫了幾秒,還是從上衣貼近心髒的口袋中,取出了一截明顯已經扭曲變形的破布——
那是我當初緊緊地攥在手心的東西,也是娃娃的原材料。
這四年來,每當我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取出這截布,将它緊緊地壓在胸口。
仿佛隻要我這樣做了,就能汲取到無限的力量。
我還欠奶奶一個娃娃。
正是這個信念支撐着我,沒有一步步地走向崩潰。
現在,它明顯已經失去了作用。
我一邊思考,一邊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打火機——
這是我在少管所,通過兩枚雞蛋,交換來的東西。
澄清一下,我沒有染上抽煙的習慣。
我拿它,單純是為了防身。
既然在火中逝去,那就通過火,将我的思念,傳達給奶奶吧。
我将信件和這截布料,鄭重地放置在腿邊,然後,我深吸了一口氣,點燃了火焰。
很快,兩樣易燃的物品,就在我專注的視線中,化為了黑色的灰燼。
火焰沒有因此熄滅,反而直接燒到了我的褲腿,我卻像是感受不到灼熱般,寂然地凝視着這撮火苗愈演愈烈。
在那一刻,我終于體會到了奶奶臨死前的痛苦,我情不自禁地産生了就此被火焰吞噬的想法。
但這無疑會辜負奶奶的付出。
我猛地站起身,用雙手将火焰撲滅。
我一直很怕疼,就連被毒蟲咬上一口,都會痛得大呼小叫。
而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就會拍拍我的腦袋,告訴我,怕疼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隻要在她的面前,我永遠不用掩飾自己的脆弱,無論我成長到多少歲。
我本以為,等我邁過了十八歲,我就能正式走向成熟,不會再出現怕疼這種丢臉的幼稚感受。
但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我龇牙咧嘴地脫下褲子,想要檢查身體的受傷程度,卻發現意料中的猙獰傷口,并沒有出現,除了肌膚略微有點泛紅,幾乎看不出火焰留下的痕迹。
我下意識想要同奶奶撒嬌,映入視野的焦黑,卻在瞬間提醒了我,那個會包容我一切脆弱的人,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就在同樣的地方。
事後,我清點了我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一間被火舌舔舐過的地下室,四十萬元的保金,以及我自己。
我沒有選擇搬家,而是找了工人,将地下室粉刷一新。
我買了很多家具,擺滿了地下室,甚至想方設法地為這間常年吸收不到光照的地方,開了一扇小窗。
從前,我總暗自抱怨這裡狹窄;如今,隻剩下我一個人,反倒覺得不管添置了多少家具,都填不滿内心的空蕩。
每一天,我都坐在舒适的皮椅上,玩着最新型的電腦,報複性地揮霍着奶奶為我留下的四十萬元。
短短五年的時間,我就将這筆錢,花得近乎見底。
我十分滿意這個結果。
我不打算尋求謀生的手段,畢竟,等到一毛不剩,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與奶奶相見。
誰說腐爛不是另一種新生呢?
關鍵是你愛的人在哪兒。
直到我被推薦語誘惑,下載了一個名為《不安引》的遊戲,剛剛用掉系統贈送的抽卡機會,我就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你好,我是你的SSR,葉谧。”
一道清澈的女聲,在我的身後響起。
聞言,我呆滞地回過頭。
然後,我見到了讓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情景——
短暫地存在于我幻想中的女孩,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對我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葉谧?
即使我從未給女孩,臆造出姓名,這兩個字從她的口中,說出的刹那,我就無比确信,這兩個字屬于對方。
至此,因為奶奶的死,逐漸變成一團死灰的心,終于得以複燃。
在女孩的面前,我不需要任何僞裝,所有的膽怯和退縮,都會被她徹徹底底地包容。
即便“引”内處處是雷,隻要能待在女孩的身邊,我就甘之如饴。
隻可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快樂,沒能堅持下去——
女孩消失在了我的懷中。
一如我的奶奶。
因為我的懦弱和無能,為了保護我,她們做出了自我犧牲的決定。
直到木已成舟,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裡的我,才通過他人的講解,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她們都像微風一樣輕緩,都将我視為生命的中心,都獨自制定了計劃,都因我而死。
甚至造成她們死亡的關鍵因素,都恰好與“火”有關。
這麼多的巧合,我已經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來自《不安引》的詛咒,還是我身上背負的詛咒。
或許,我的親生父母,之所以決定将我丢棄,就是看出了我會為他們帶來的不幸吧。
我自嘲般地勾起嘴角。
那團複燃的死灰,終于被燃燒殆盡,随着女孩化成的白霧,一同離去。
我其實懷揣了一個秘密,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從未後悔過我撿起那把刀的決定。
我知道,我的心底住了一頭野獸,而奶奶的死,讓我将這頭野獸,主動地關了回去。
然而,女孩的死,無卻法逆轉地喚醒了這頭野獸。
我想起退出遊戲前,寇栾給出的承諾。
看來,是時候釋放出這頭野獸了。
我關閉電腦,從皮椅上站起,向着門外走去。
我必須要活下去——
不論是遊戲中,還是現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