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呦，這是怎麼了，看得舍不得回來了？”如意蟾賤嗖嗖地彰顯起自己的存在感，說完就兩爪抱頭地蹦到遠處，生怕陸道乾再踩它一腳。
他鬼鬼祟祟在草間抱頭許久，卻沒等到陸道乾的動靜，又鬼頭鬼腦地往上瞅——
陸道乾一手按着自己眼上的白绫，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竟有微微的失神。
如意蟾：“怎麼樣？你看到什麼了？”
陸道乾腰間系着的玉墜突然彈出一道繁複法陣，法陣之中，一道人影逐漸顯現。
如意蟾便立刻閉了嘴，安靜退到草叢裡，不聲不響的當一隻真·蟾蜍。
陸道乾不耐地挑了一下眉，整理了一下自己眼上的白绫，等法陣中的人影顯形，他又換上一副神色，笑吟吟道：“弟子十七，見過師尊。”
千裡顯形陣中出現的是一個老者的虛影，老者身形高大，卻是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臉頰深深凹陷，臉上、脖頸上長滿灰色的老人斑，滿頭白發無風而動。
萬福之地中第十四洞天宏廣洞主，陸道乾正是他名下第十七位記名弟子。
法陣中，宏廣緩緩擡起聳搭的眼皮，先是咳嗽幾聲，才沉沉歎息道：“十七，你好久沒回來了，這些日子是去哪裡耍了？”
“弟子這些時日都在外曆練。”
“曆練？”宏廣重重咳嗽，幾乎要咳出自己的五髒六腑，“罷了，旁的曆練都放一放，南海秘境重開，你們年輕一代弟子的機緣來了。”
南海秘境，内有數重小世界，小世界中既有危險，又有世間難尋的仙苑福地，甚至還有仙人留下的秘寶。秘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開一次，最短是相隔十年，最長相隔了千年。
這次重啟，與上一次的開啟也是相隔了兩百多年。
陸道乾聽到這個消息時，先是一愣，然後轉為驚喜：“南海秘境！它又開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多謝師尊告知，弟子一定按時前往！”
草叢中的如意蟾翻了個白眼：切，真能裝。
法陣中的宏廣繼續道：“秘境開啟，所有百歲以下的年輕弟子都會前往，你的同門都已經去了。這次秘境重啟，既是機緣，也是挑戰，為師不求你們一個個出人頭地，隻要你們平平安安就好。”
仙門之間曾做過約定，秘境重啟時，隻準許年輕一輩弟子入内，仙門長輩不得跟随。
除了仙門，那些詭道妖宮也會派人前往，他們跟仙門有約，也隻會派年輕一輩弟子。
進了秘境，一切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出了秘境，所有恩怨也一筆勾銷。
所以南海秘境對年輕修士來說，既是福緣地，也是修羅場。
宏廣這番話講得感人肺腑，陸道乾也做出一副熱淚盈眶的樣子來，懇切道：“師尊……”
“不急。”宏光咳嗽了幾聲，才慢悠悠道，“這次阿善也會跟你們一同前去，十七，你有眼疾，諸多弟子中，我也最放心不下你，就特意去托了阿善，讓他在秘境之中照拂于你，現在阿善已經去了南海，他就在秘境口等你，你與他一同進去就行。”
“萬師兄……”陸道乾忽道，“聽聞萬師兄上個月與琅寰天葉傾世一戰，不知結果如何。”
“唉……”宏廣咳嗽更急，看這架勢，像是要把肺一同吐出來，“咳咳咳！你可千萬别在阿善面前提這件事！”
“哦？”陸道乾恰到好處的做出驚訝神情，“難道萬師兄……敗了？”
“敗了！”宏廣狠狠一拍大腿，同樣怒得真情實感，“觀海樓一戰是葉傾世勝了，哼！這算什麼，等阿善從南海秘境回來，這小丫頭片子自然不會是阿善的對手！”
萬福之地萬善生，從小得萬福之地秘密教導，陸道乾也是在上個月，才知道萬福之地裡有這麼一位人物。
據說萬福之地并不想太早讓萬善生現于人前，但萬善生偷溜下山，去十幾個仙門門口叫嚣挑釁，還都打赢了各派的首席弟子，自此一戰成名。
上個月他跟年輕一輩修士中的翹楚葉傾世于觀海樓約戰，陸道乾還想去看來着，但如意蟾非拉着他來見“情緣”，陸道乾就沒去成。
萬福之地的三十六洞洞主都是萬善生的一式之師，自認萬善生是同輩無敵，他這一敗，宏廣哪怕是回想一下都覺得氣血上湧，像是整個萬福之地都被人踩在腳底。
“這話不必再說。阿善在南海等你，你也早些去吧。”宏廣經過這一遭，語氣也有些不耐，隻想快點催陸道乾走，“你快些去吧——”
“唉。”陸道乾突然長歎一口氣，情真意切道，“我修為低微，又有眼疾，隻是師兄的拖累而已，這次的秘境曆練，我還是不去為好，免得讓師尊擔心。”
“你——”宏廣眼睑處抽了抽，老臉上硬是擠出一副笑臉，“你們能有出息，為師就開心了，這次秘境開啟百年一遇，你還是莫要錯過了。”
“弟子生來膽小，不敢前往。”
“你膽小——那就更要多練練膽！”宏廣咬牙道。
“弟子家中，還有等我回家的母親……”
“行了行了！”宏廣不耐煩道，“這樣，我借一件靈寶給你，這樣總行！”
陸道乾大喜過望：“多謝師尊！分魂鏡如此珍貴，師尊竟然願意借給我用，弟子何德何能！進秘境後，弟子一定勤加擦拭，日日感念師尊恩德。”
分魂鏡。宏廣已經不是臉頰抽搐，而是臉完全黑了。這可是一件六階靈寶，陸道乾這小子竟敢——
不過分魂鏡上可以立下咒約，讓陸道乾用不了這鏡子不說，還能用來探查蹤迹。
宏廣臉色陰森地想了半晌，最後哈哈大笑：“行，就這一件靈寶而已，借你一用又何妨！”
宏光臉上笑呵呵，心裡疼得直在滴血。
“在顯形陣裡我無法将分魂鏡給你，我會讓人送到南海秘境入口處，你到時拿去用吧。”
“多謝師尊。”陸道乾笑容滿面，還想開口，“那——”
宏廣搶先開口，防止陸道乾敲詐他更多靈寶，“還有一事——你現在在何處？可知道轉生魔的蹤迹？”
數丈深的地下，浮在半空中的眼珠瞳孔收縮，目光重又落回陳實身上。
陳實還一無所覺，昏睡得眉眼沉沉。
陸道乾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不知師尊……說的是誰？”
“轉生魔是七聖宮妖人。”宏廣快速道，“她不久前叛出七聖宮，身上還帶着一卷經書，這卷經書跟此次秘境中的一道機緣有關，七聖宮和仙門各派都在尋她，你可聽過她的消息？”
地下空間中，眼球漂浮過來，懸停在陳實臉頰上方。
陳實唇色蒼白，面色更是慘白，陰陽臉、天雷之體……這樣弱小的人，竟能從那些兇殘的敵手中逃脫出來。
在他身旁，還有他千辛萬苦要護着的凡人。
地底方寸之地，陳實呼出的氣息也落到眼球上。
宏廣的聲音還在繼續：“十七，你最近見過轉生魔嗎？
“弟子從未見過。”
“沒見過便罷了，你早些啟程，莫要耽擱。”
陸道乾低笑一聲，白绫下的面孔流露出一絲陰詭：“是，有師尊的靈寶護佑，弟子這次南海之行一定萬事順遂。”
宏廣聽到最後四個字時，已經禁不住要冷笑出聲，但想到陸道乾那不知會從哪裡蹦出來的眼珠子，他還是把這聲冷笑憋回去，擠出一副關切神色道：“你快些去吧，有阿善在，你們此行定安然無恙。不過你也要好好曆練，别整日跟這些不入流的靈獸厮混。”
等千裡顯形陣散去，草叢中的如意蟾才一蹦三尺高——“什麼不入流的靈獸！他睜開自己的招子好好看看，爺可是天生神族，等爺的真身下界，一根指頭都能碾死他！”
如意蟾仰天長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陸道乾沒搭理他，而是掏出六枚古舊的銅錢在蔔卦。
如意蟾跳了半天的腳，才想着問陸道乾：“這不長眼的家夥是你師傅？”
陸道乾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回答：“我是他的記名弟子，還談不上是真傳弟子。”
“哼！看他臉色變來變去的，跟個變色龍一樣，一看就不安好心！”如意蟾哼哼半天，又問，“他讓你去什麼地方？南海？還有什麼萬師兄？你還要他護着？”
“他們這樣安排，遵從便是。”
“萬師兄是什麼人？他比你還厲害？”
“萬師兄出身不凡，又得宗門全力栽培，我自然不能與之相比。”
如意蟾“切”地一聲：“等爺的真身下界，一屁股坐死他！”
陸道乾蔔完了卦，六枚古錢在草地上依次排列，他眼上蒙着白绫，看不到卦象，喊來了還在唧唧歪歪的如意蟾。
“上兌下坎，澤水困澤，兇卦。你想去那個秘境？”
陸道乾摸索着地上的卦象，“嗯”了一聲。
如意蟾諄諄勸導：“哦……其實秘境算什麼，你早點成親，這才是正事，等你曆劫完畢，整個萬福之地都不算什麼。”
陸道乾：“說的也是，但我現在受人所迫，不得不去，這一趟的卦象又是大兇……不然你多傳我一些仙人術法，讓我早日從那秘境中脫身？”
“這……”如意蟾竟然在認真考慮，“也不是不可以，但我總覺得你憋着什麼壞招……”
陸道乾收起六枚古錢，已經準備起身了。
“等等……”如意蟾蹦着追上他，“你真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爺現在可罩不了你，你要是死了，我的任務也要完蛋了……你真不去成親了？你放着道侶不要，真要去那什麼秘境？”
如意蟾的術法散去，眼球回到陸道乾手中，又一分為二。
陸道乾随意抛出了這對眼珠，好似這對眼珠不是自己的一樣，白绫掩映下，臉上的笑兇戾十足：“此次南海秘境天驕雲集，若我能将他們踩在腳下，自行飛升，登天而去，這不比曆情劫有趣？”
如意蟾：“哎呀呀——”
“而且我看那情緣，八成是要死了。”
如意蟾：“欸——！！！”
“我看他在那一處地底，傷勢過重又失血過多，再無人去救，恐怕就真要死了。”陸道乾若有所思，“他要是死了，我這情劫是不是算過了？”
“……過你個肺哦！！你個死孩子存心不讓我省心！”如意蟾如火燒屁股一樣，朝陸道乾指的地方蹦跶去了。
陸道乾輕笑一聲，抛起的一雙眼珠又落回掌心。
清風拂過荒墳中的野草，飒飒聲響中，還有微微蟬鳴。
如練的月光灑落，照着陸道乾掌心的眼珠，隻是那不再是眼睛的模樣，而是一對青色琉璃珠。
其中一顆珠子上，已經有了微微的裂痕。
荒墳中，陸道乾邊走邊抛着這對珠子，笑道：“什麼曆劫成仙，什麼天命注定……哈哈！真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風聲掠過，隻留一縷殘音，在風中延長成尖銳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