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喃喃低語,這個地方竟然看到了那位……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竟能引一國公主前來?
隊伍走了,帶着滾滾煙塵向前,其中卻有一騎折返。
陳實望着那奔向自己的騎兵,眉頭擰起。
陳煉從地上擡起頭來,有些不知所措。隻有董小安無知無覺,還在拔地上的野草往嘴裡塞。
陳實猜測難道是他們出現在這裡,所以要派人過來滅口?
他深吸口氣,袖中的拳頭用力攥緊。
這倒是那位能做出來的事。
馬嘶聲後,黑甲騎兵已經停在陳實面前。
陳實生疏地拱了拱手:“官爺。”
騎兵穿着一身森冷的黑色甲胄,甲胄的制式有種說不上來的邪氣,吞肩竟是一個蜘蛛模樣的詭異兇獸,甲胄的縫隙間,幾隻黑色的小蟲爬來爬去。
騎兵周身缭繞着一層若有似無的黑氣,停在陳實面前時,連周遭的空氣也無端陰冷幾分。
陳實倒是不躲不閃地看着他,騎兵也低頭打量着陳實,覆面下,一雙暗色的眼睛如同鬼火遊移。
這個騎兵也不是凡人,陳實看不透他的深淺。
前面的隊伍并未停留,簇擁着車駕已經到了數裡開外,馬鞭抽打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騎兵不言不語,眼神已經滑過陳實,落在了陳煉身上。
難道他猜錯了,這人又是為三千惡骨而來?
陳實靜靜地想,妖喜歡剖骨就算了,怎麼人也來插一手?随随便便都想剖人骨頭……要是有人來剖他們的骨頭,他們難道不會痛麼!
陳實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臉,看不到一張白色的面具出現在自己臉上,黑色的線條扭曲成形,怒目猙獰的臉孔一閃而逝。
陳實笑着看面前的騎兵,他笑起來時眼睛會眯成兩道彎弧,右頰邊有一個淺淺的梨渦,濃長的睫毛微微搖顫,笑得無害又溫順。
“官爺,您找我們兄弟二人,不知所為何事?”
他朝陳煉伸哪隻手,就砍哪隻手。
陳實腦海中無端劃過這個念頭。
黑甲騎兵哪隻手都沒伸,他抛出了一樣東西,還沒落到陳煉跟前,就被陳實一把捉住。
陳實看着手裡的東西,掂了掂,分量還不輕。
“主子賞他的。”黑甲騎兵言簡意赅地說完,一拉缰繩,追逐前面的隊伍而去。
陳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隻是翻來覆去看手裡的東西。
陳煉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看着陳實手裡的東西,眼睛都要看直了:“……哥,這是一錠金子吧!”
陳煉從小到大都是跟父母在村子裡務農,一年到頭連銅錢都攢不了幾串,陳煉姐姐出嫁,攢了幾年錢,也隻給她打了一套銀首飾。
而陳實手裡的金塊有成人的巴掌那麼長,方方正正,又金燦燦的,一點黯淡的顔色也沒有。
金塊上還有刻字,陳煉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刻的什麼。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大塊的黃金。
陳實把黃金遞過去,陳煉愛不釋手地摸了摸:“這塊黃金能買多少地啊……哥,這人是誰啊?給我們金子幹什麼?”
“誰知道呢。”陳實也是一頭霧水,“大概……就是人家心情好,給我們的賞錢吧。”
陳煉傻兮兮地笑着,連地上啃草的董小安也看着順眼了。
“我們帶這麼多錢回去,爹娘一定高興死了,這塊黃金能買多少田啊哥?買田回去種什麼?種小麥還是玉米啊哥……”
陳煉叨叨念着,走了半晌才發現陳實沒跟上來:“哥?”
陳實還在原地,頭顱低垂,右手按在自己臉上,像在用力撕扯着什麼。
聽到陳煉的喊聲,他才擡起頭來,眼睛直勾勾的,黑得像是深不見底的寒潭水。
陳煉莫名打了個寒噤:“……哥?”
陳實如夢初醒,快步走上前:“走吧,别耽擱時間了。”
車輪辘辘的聲音又在官道上響起來。
沿路都是麥田,金黃色的麥田,湛藍明淨的天空,越往前走視野就越開闊,見到的麥田也越多。
金黃色的、潮水那樣燦爛的金色,比陳煉在手裡把玩的黃金還要純粹。
路上隻有車輪辘辘的聲響,那隊黑甲騎兵隻是在這條路上匆匆路過。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大陸盡頭,連馬蹄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陳煉把玩着黃金,時不時有嘶嘶的吸氣聲。
還有董小安吮吸自己手指的聲音。
他們路過一片森林,森林裡安靜若死。森林裡長及人膝的野草搖晃着,隻有樹葉在沙沙作響。
路邊有幾戶人家,門敞開着,露出黑洞洞的屋裡。
陳煉“嘶嘶”的吸氣聲停止了,連董小安也不再吸吮自己的手指,頭都縮進了襁褓裡。
拉車的騾子不安地扭動,好幾次都停在原地,在陳實的拉拽下才肯往前。
天邊飄過來了幾朵烏雲,給金黃的麥田投下大塊陰影。
雨嘩嘩地下,麥田在雨水的沖擊下靜靜腐爛。糧食落在地上,啪嗒一聲響。
陳煉感覺自己的心也震了震,他舉着一把油紙傘,和董小安一起躲在傘下,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陳實走在雨裡,雨水打濕了他的道袍,又滑過他清瘦的手腕,沿着靜水的劍鋒滴落。
七情面也出現在陳實臉上,幾道墨線勾畫出一副憂思的面孔。
前面就是陳家村了,翻過一道山坡就能看到村口。
陳煉把董小安放在騾車上的搖籃裡,唯一的一柄油紙傘也放在搖籃上,自己已經等不及從車上下來。
陳家村周圍的田埂上,一整片的麥田正在被雨水摧毀。
陳煉跌跌撞撞地跑過田埂,淋雨回了自己家。
“爹!娘!”
他推開半開的門扉,在屋裡找了一圈,又到屋外找了一圈。
鍋裡有已經發黴的南瓜,蒸到一半,也不知在鍋裡放了多久,爛得淌出了黃水。桌上有燒幹的煤油燈,門口有栓狗的狗繩,死蛇一樣團成一團。
爹娘屋裡有幾個裝醋和醬油鹹菜的罐子,陳煉打開一個陶土罐,裡面的銅闆和為數不多的銀塊放得好好的,一分沒少。
爹娘的衣裳也一件沒少,屋門口隻有幾行雜亂的腳印。
“爹!娘!你們在哪!你們回答我啊!爹!娘!”陳煉凄厲的叫喊回蕩在整座村莊裡。
陳煉從空蕩蕩的屋裡跑到空蕩蕩的屋外,木門跟着哐哐作響。
他又跑去鄰村的姐姐家,姐姐兩年前嫁給了鄰村的鐵匠,一年前還生了一個小侄女,小侄女不怕怪模怪樣的陳煉,趴在陳煉背上就咯咯笑。
陳煉發瘋似的跑着,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一個人。甚至是一隻雞、一條狗,一隻蟲子。
什麼都沒有。
沒有爹娘。
沒有姐姐姐夫。
沒有小侄女。
什麼人也沒有。
村子空了。
陳實倒是見到了人,是在山上的一棵槐樹上,見到了躲在樹上的人。
躲在樹上的是一個婦人,蓬頭垢面,也不知道在樹上待了多久,見到人就往樹葉子裡躲。
陳實站在樹下,手裡提着裝了董小安的搖籃,擡頭望了半晌,才澀然道:“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