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邊出現一輪彎彎的下弦月。
沙漠裡白天凍死人,晚上曬死人,騎手怕陳實凍着,早就給他生了堆火,還煮了茶,熱好了幹糧。
陳實左手拿幹糧,右手拿茶,面前是熊熊燃燒的篝火,表面上冷靜自持,實際上魂已經飛了有一會了。
騎手坐在陳實對面,火光的映射下,他的眼睛竟浮着一層碧光,明珠一樣熠熠生輝。
跟一坐下就怎麼舒服怎麼來、連個坐相都沒有的陳實不同,騎手即使在這空曠的沙漠裡,也依然坐得肩背挺直雙肩舒展,兩手松松搭在膝頭,一舉一動貴氣十足。
陳實看着火堆發呆,他則是在認真打量陳實,把陳實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目光很不禮貌,但他又做得十分坦然,目光中毫不掩飾挑剔。
陳實:……再看我就要收錢了嗷!而且這一臉小姑子挑剔未來嫂子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騎手:“嫂——”
“打住。”陳實麻木道,“你再喊一聲這個可怕的稱呼,我現在就挖個坑把自己埋裡頭去。”
騎手聳聳肩,好像陳實提了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他無奈答應,道:“你手裡的茶冷了,要不要給你換一杯?”
“冷了嗎?”陳實一仰頭喝幹淨,魂不守舍道,“是冷了,你換吧。”
騎手于是給他換了一杯熱茶,溫度正好,不冷不熱。
陳實木然地接過,又一仰頭咕嘟咕嘟灌下去,這才勉強清醒一點。
他清了清嗓子,一個字一個字都是費力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你剛才說……你哥是陸道乾?”
騎手點點頭,理所當然道:“是啊。”
“哦……”陳實夢遊似的應了一聲。
騎手自稱是陸佑,是陸道乾的表弟,兄弟倆都是高雲人,而陸道乾的來曆也不一般,還是現在高雲女王——也就是陸佑他大姨的獨子,隻是自小就被萬福之地的人接走,一直在山上修行。
陳實聽得雲裡霧裡,什麼高雲?什麼女王獨子?小說裡沒寫這麼複雜的東西啊!
而且陸佑這開口就喊“嫂子”是什麼毛病?
陳實這麼想,也這麼問了出來。
陸佑倒是答得爽快,道:“我見過嫂嫂,寶蟾為王兄展示嫂嫂相貌時,我就在一旁。”
“寶……蟾?”這又是一個陳實從沒聽過的詞。”
“如意寶蟾,庇佑我們高雲的神靈。”陸佑說到如意寶蟾,神情也變得鄭重。
簡單來說,就是本已飛升的如意寶蟾在相隔數百年後重返人間,聽到消息的高雲人喜不自禁,正想為寶蟾舉辦盛大的慶祝儀式時,寶蟾卻火急火燎的要找一個人。
寶蟾要找的人,自然就是在萬福之地修行的陸道乾。
之後的事其他高雲人不知道,但陸佑卻很清楚。
陸道乾跟其他高雲人不睦,隻有陸佑與他交好,寶蟾勸說陸道乾時,也隻有陸佑一人在場。
在高雲人的傳說裡,如意寶蟾無所不知、天生神通,是自遠古就存在至今的神獸。而且寶蟾性情平和,一生都很少發怒,但一旦震怒,就是山搖地動流血千裡。
陸佑自小聽着寶蟾的傳說長大,自然和其他高雲人一樣,對如意寶蟾敬重至極,但這位從天而降的寶蟾……确實和陸佑聽過的傳說不一樣。
那天下午,無所不知、天生神通的如意寶蟾就直接扒着他王兄的褲腿,扯着破鑼一樣的嗓子耍無賴——“這是你注定的情緣,我告訴你,你娶得娶,不娶也得娶!”
說句不敬的話,寶蟾的高大形象差點就在陸佑心裡碎得一幹二淨。
陸道乾剛從萬福之地回來,尚且穿着萬福之地的穿着,裡衣是白色,又罩着一層淺粉色和銀灰色的綢衣,腰間系着白玉帶,最外面還有一件青色的大氅,上面用銀線繡着仙鶴騰雲圖,陽光下,仙鶴的一根根羽毛都纖毫畢現。
萬福之地福緣深厚,宗門富麗堂皇,連弟子們的穿着也不像其他仙門一樣清湯寡水。
寶蟾哭嚎的時候,陸道乾正不緊不慢地脫下自己的大氅,随意甩在一旁的桌案上,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後,一對碧色的眼珠才往下睨視着挂在自己靴子上的寶蟾,面容似笑非笑。
陸佑倚着柱子,雙手抱懷地在一旁旁觀。
有宮女推門進來,陸佑認出這是自己大姨身邊的宮女。陸佑做了個手勢,示意陸道乾在跟寶蟾談話,讓她先出去等。
宮女低頭出去了,窸窣的腳步聲在門外走遠。陸佑聽着漸遠的腳步聲,眉頭皺了一皺。
另一邊,寶蟾一點沒有天外飛仙的派頭,還在跟陸道乾絮絮叨叨,來來回回就是“情緣”這回事。
陸佑也聽明白了,寶蟾說這是王兄的情劫,隻要曆了這道劫,王兄就飛升有望。
陸佑第一反應就是有點扯——但這話既然出自如意寶蟾之口,陸佑隻好相信,也來勸他王兄——“不就娶一個人,娶就娶吧。”
陸道乾“呵”地一笑,簡單兩個字道:“荒謬。”
寶蟾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跳到榻上道:“我可是天上的神仙,你這黃口小兒敢不信我的話?我告訴你……”一陣巴拉巴拉。
陸佑卻注意到王兄已經走神了,他靠坐在塌上,手肘随意地搭在膝頭,寶蟾在一刻不停地吵吵嚷嚷,他隻是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無端顯得疲憊。
陸佑看到,王兄眼睛中又有一層血色在蔓延。
“……而且你好歹看看你的情緣啊!”寶蟾氣憤極了,張口就吐出一道靈光。靈光中有一道身影浮現,白衣出塵的年輕修士回過頭來,在竹林中跟他們對望一眼。
他沒有發現這一邊的陸道乾跟陸佑兩人,回過頭後繼續趕路,身影很快融入一片竹海。
寶蟾還在蹦跶:“看呐!怎麼樣,很俊是不是?”
陸道乾卻抵住了自己的眉心,雙目緊閉,眼下流出了兩行血淚。
“王兄!”陸佑霍地站直,拳頭攥了又松,最後道,“我現在去找——”
“不必。”陸道乾冷聲道,然後一點不帶遲疑地挖下自己的雙眼。
寶蟾發出一聲尖嘯——“你你你!就算不滿意也犯不着這樣吧!這人難道就醜成了這個樣子,讓你看一眼就要自剜雙目!有毛病啊,你這人是有什麼天大的毛病啊!”
陸佑提溜起寶蟾放置到一邊,給王兄遞去一塊幹淨的錦帕。
陸道乾擦幹淨手指上的血,兩顆血淋淋的眼珠也自動懸空,漂浮在他們身側。
陸佑:“這兩顆眼睛又要廢了,國裡開采出來的如意珠越來越少,你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陸佑頓了一頓,提出那個在心裡盤桓許久的想法,“不如,去陛下那裡……”
“算了。”陸道乾擦幹淨臉上的血,但眼尾處始終有擦不幹淨的紅痕,他淡淡道,“她要能開心,就随她去吧。”
陸佑抿了一下唇,很快又面無表情。
寶蟾崩潰一陣,還沒放棄,拿出了自己的殺手锏——“我是為這件事下凡的,你要不幹,我就沒法回去……這樣,你按我說的做,好歹去見一見你的情緣,萬一看對眼了呢?你要是去見他,我就——”寶蟾眼一閉心一橫,“我就教你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