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堆裡打了個滾,弄得一身灰撲撲的,小孩卻隻是拍了拍身上的土,就連表情都沒有太大變化。
那道白色虛影跟随在他身側,見此一幕,漆黑的瞳孔中閃過幾道綠色熒光。
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反應。
梁源本也沒指望這隻小鬼能做什麼。
去年冬天的某個夜晚,也是梁老爺來到玲珑園小住的當天,因為管家把他鎖起來又不給飯食,他餓了一天一夜,隻能縮在自己黑暗陰冷的小屋裡。
偏巧那夜還飄了雪花。
富人眼中純潔美麗的雪,興緻起來還要為它吟詩作賦,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眼中就是無聲無息奪走性命的毒藥。
就在梁源無神的黑眸凝視着半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靜靜體會着溫度與意識緩慢流失的感覺時,仿佛從天而降的、白色虛影也和那雪花一般,落在他的面前。
五官精緻秀氣,長而卷曲的睫羽緊貼着略微鼓起的面頰,宛若從天而降的仙童。
這絕不是人。
盡管沒有上過一天家學,隻勉強識得幾個字,梁源也清楚地意識到這點。
不僅僅是對方不帶一絲血色的蒼白皮膚、懸浮在半空中的透明身影,還有在寒冷冬日依舊穿着短衫、露出玉雪可愛的手臂與小腿。
小童張開雙眸,一道道綠色的怪異圖畫從他占據了大半張臉的瞳孔中迅速閃過,疾如閃電。
“你……是誰?”
他似乎不會說話,隻會用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珠安靜地凝視着梁源。
算了,怎樣都好,總不會比現在更難過了。
梁源這樣想着,疲憊的閉上了雙眼。
當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連動作都沒有變化過的白衣小童,和雪後映照在眼皮上的、絲絲縷縷的明媚陽光。
直到一個月後,梁源才知道不是人的白衣小童的真面目。
以及不時出現在玲珑園裡、甚至顯得有些擁擠的“下人”們。
孤魂野鬼。
人死後失去歸處——也就是身體,就會像這樣四處飄蕩。
在廣元城裡某個馄饨攤上這樣和同伴繪聲繪色講述着鬼故事的男人,卻沒有對時刻跟随在梁源身邊的小鬼有任何反應。
他的視線甚至都不曾落在上面過。
梁源帶着小鬼,也就是阿柒——因為他的短衫上繡着一個“柒”字,在廣元城的大街小巷裡行走,沒有任何人拉住他表示疑惑,也沒有人投來異樣的眼神。
就算他刻意強調自己的存在,走到那些人的視線中亦如此。
“你究竟是誰?”
恢複了往日甯靜的玲珑園,下人們因為害怕而不敢靠近的、僻靜的小池塘,梁源坐在枯草遍布的小石橋上,像個小孩似的搖晃着腿。
平靜的水面倒映着一個人的身影。
而模仿着他坐在小石橋上,與他一起搖晃腿的阿柒,是隻有在梁源眼中才會出現的畫面。
聽到他的問話,阿柒歪着頭,梁源知道這是表達疑惑的意思。
阿柒不會說話,亦或是不願說話。沒來沒聽見他發出過聲音。
但是玲珑園裡其他的鬼怪不一樣,它們喜歡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不能被日光照射,一有人經過就會發出稀奇古怪的恐怖聲音,有的還真的能吓人一跳。
過于“安靜”的阿柒與它們格格不入。
他就像是一株花,一棵草,或者說天空中飄過的一片雲,一縷清風。
不會被任何有形之物反映。
如同那個寒冷的雪夜落在他眼睑上的一片冰涼的雪花。
……
梁源會選擇在今日偷跑出去,并非毫無緣由。
一人一鬼巧妙避開玲珑園進進出出的仆從,順着石子路朝着栖華山的方向一路攀爬至半山腰,在一棵松樹下,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堆。
梁源從懷中掏出一塊木牌,和上山途中撿的幾枚野果,用袖子随便擦擦放在土堆前。木牌則被他小心翼翼插在松軟的泥土裡,擺正。
隻見上書幾個大字:“亡妻梁卞氏之墓”。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像是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從什麼地方臨摹下來,用小刀刻在木闆上,甚至沒有寫明是誰立的碑——如果這也算一個碑的話。
梁源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呆立在原地,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阿柒的黑眸中閃過幾道綠光。
“這是我阿娘,但我從來沒見過她。”沉默了一會兒,梁源忽然開口道。
以往都隻有他一個人來祭拜,或許今天是因為多了一個“人”,才讓他有了些許傾吐心事的欲望。
畢竟再怎麼早熟,他也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
“他們說是我克死了她。”小小少年稚嫩的臉上看不見一絲悲傷,仿佛在訴說着毫不相幹的事——即便這些話對于一個獨自長大的少年而言過于殘忍。
“我還記得她抱着我,哄我睡覺的時候。暖暖的,很舒服。可我卻害死了她。所以他也不喜歡我,也不喜歡她。”
梁源的話似乎沒有邏輯,想到就說了。他擡起頭,與阿柒散發着瑩瑩綠光的瞳孔對視。
“你說這是為什麼?”
漆黑無神的眼眸驟然落下滾燙的淚水。
“為什麼他要把她從那麼漂亮的地方挖出來,扔到這裡?”
“為什麼……”
梁源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看到一個淡淡的白色虛影向他撲過來。
像一陣風,一朵雲。
随後,當淚水滑落臉頰,低下去的時候。
在白衣上面留下了一個淺淺的水印。
梁源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了來自他人懷抱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