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石破天驚,乘岚不禁為之側目。
他本以為相蕖會物傷其類,對鲛人心生憐惜,指控自己偏心人類。
相蕖卻是從容不迫,神色淡淡道:“依我看,那鲛人陷入瓶頸許久不得突破,若将漁夫的金丹剖食,說不得今日已是一方大妖,也就未必會被你輕易奪走了性命。”他看着乘岚說:“他分明已經選擇邪道,卻又狠不下心,活該淪落到被漁夫剖丹的下場。”
這話未免顯得離經叛道,乘岚雖未否認,卻也不禁微微皺眉,評價了一句:“你戾氣過重了。”
“呵呵,真尊恐怕是想說我麻木不仁吧?”相蕖冷笑一聲:“你既然知道我乃妖修,就該明白,我們妖修天生如此滅絕人性!”
他話音未落,露殺劍倏然疾速俯沖,海風頓時把相蕖吹得眯起雙眼,才張開嘴就被鹹腥的冷風塞了個滿。他說不出話來,不過幾息之間,露殺劍猝然一抖,将他抛入海中。
相蕖喝了兩大口鹹腥的海水,裝作被嗆到的樣子浮出海面,一擡頭,便看到乘岚正立于頭頂空中,露殺劍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險些露餡,幸好自己反應快,連忙掐了個避水決。
乘岚并未低頭,相蕖隻能看到他高傲的、惹人厭煩的下巴和腳底。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動了動,他聽到乘岚平淡的吩咐聲:“到了。”
到了?到哪了?分明是惱羞成怒把他扔海裡了!明明一早就說了恕他無罪的,人修當真是朝令夕改、不守信用!
相蕖氣得咬牙切齒,心中狠狠給乘岚貼上了言而無信、小肚雞腸的印象。
然而他一轉頭,便看到不遠處雲消霧散,星點亮光從逐漸黑沉的夜色中浮現出來,勾勒出城池樓閣的輪廓。
……原來還真到了。
乘岚也落在海面上,踩着海浪向撥雲見月的海島小城走去。
夜風洶湧,卷起一波又一波驚濤駭浪,原本是能把相蕖拍個七葷八素的,可随着乘岚一步步邁出,他的身後留下一條水平如鏡的軌迹。
相蕖不管是不是給自己準備的——畢竟這裡也沒有旁人,想來應該是吧?他頓時降了幾分火,也不矯情,連忙跟上乘岚的腳步。而他身後,滔天巨浪再次揚起,卻好似有靈性般地隻虛虛咬着他的足踵。
兩人在一片岸礁綿延處上了岸。
相蕖好奇地東觀西望,不遠處的海裡依稀可見一排紅亮的光,在海風肆虐中微微搖晃,卻不曾熄滅。定睛細看,原來是個用火靈石照明的碼頭。
而舉目四顧,城中的萬家燈火竟然全是火靈石的亮光,構建起一片流光溢彩的赤色小城。
這就是魔域?此地皆是遭正道仙門所驅逐甚至通緝,才狼狽逃至此地的魔修,他本以為該是個破敗滄桑的地方,卻沒想到看起來也算得上繁華——畢竟能把火靈石當路燈用的,雖然還不至于是煮海為鹽,但也絕對算得上财大氣粗。
乘岚将他環顧四周的動作看在眼中,默默地給了他一會欣賞的時間,突然沉聲開口:“我想收你為徒。”
相蕖差點在平實的砂石灘上栽了個跟頭,他身形一晃,沉默了片刻,緩緩擡手捏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懷疑自己是淌了海水泡爛了根,以至于耳朵犯了幻聽的毛病。
誰料乘岚隻當他沒聽清,還一本正經地重複了一遍:“若你願意,我想收你為徒。”他微微一頓,竟然又補充了一句征求之言:“你可願意?” 似乎在表示一種尊重。
相蕖定定地看着他,詭異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許久,他才憋出一個字:“啊?”
他是真的有點搞不懂了。
四大仙門誰人不知,照武真尊雖然年逾三百,在雲觀庭也混到了太上長老的輩分,卻是一個親傳弟子都沒有,何其門第凋零,何其可惜凄涼!
相蕖怎麼也想不通,這個讓照武真尊突然興起了收徒傳道欲望的,居然是自己?
他自然打定主意要拒絕乘岚,畢竟這話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他甚至還在懷疑是不是識海又除了什麼毛病。
況且,他可是要報仇的——原本他殺乘岚,那是三百年後遲來的正義執行,是有仇報仇理所應當。可若是拜乘岚為師,那他豈非成了欺師滅祖的卑劣小人?絕對不行!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從不曾在意人修社會規則中的“尊師重道”這四個字的自己,一想到“欺師滅祖”的可能性,就心生強烈的反感和抗拒——或許,這又是冥冥之中的感應作祟。
不過片刻沉默,乘岚卻已聞弦音而知雅意,自然地道:“也罷。”可心中,竟也不免生出些些罕見的挫敗感,他三百年來第一次想要收徒,居然就這樣被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