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個别有得天獨厚之奇遇者外,能夠化形的妖修大多已經進入成年期,漫長的壽命能讓他們比人類看起來保持更長久的青年期,但絕不會有人類修士那般偶有返老還童的情況。
相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曾經化形為人類四五歲的年紀,不僅如此,就連心智也如隻有人類四五歲一般懵懂。
幼童坐在街坊角落的破物堆裡,坊間繁忙,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垃圾雜物之間,還窩着一個乞丐一樣的小孩。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天,然後從懷裡掏出來半個沾了草灰石礫、硬得能用來墊桌腳的窩窩頭,他似乎有點呆傻,拍也不知道拍一下,混着碎石子便塞入口中咀嚼。
幼童的乳牙又小又軟,本來就不似成人般耐用,他艱難地啃了幾口窩窩頭,沒過多會兒,從嘴裡吐出一顆東西。
他似乎不知道這是什麼,但相蕖看出來了,那是一顆被硌下來的牙,已經碎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大約是混着石子和硬得好比石子的窩窩頭一起,囫囵吞入腹中了,相蕖隐約能感受到喉頭有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幼童捧着那顆東西呆呆地又看了看,最終不知所措地,又把它放回口中,壓在舌頭下面。
他繼續吃力地啃着窩窩頭,因為連裡面夾着的石礫也不清除,過程中又硌下來兩顆牙。
相蕖發現,這三顆牙裡,竟然有兩顆都是右側上虎牙,而咀嚼之間,他已察覺到嘴巴的缺口很快就被填上了,右側上虎牙也好好地立在那裡。
才剛剛脫落下來的牙,很快就長了一顆新的填補上來。
他是妖物,這不奇怪。
等等——這不奇怪嗎?
一道陰影突然擋住了破物堆的這個缺口。
幼童擡起頭去。
一個清癯高挑的老人站在幼童的面前,他衣着普通,須發皆白,慈愛地看着幼童。
老人問:“你從哪裡來?”
幼童看着他,不說話。
老人歎了口氣,無奈道:“罷了。”他的語氣似乎有些同情、憐愛,又暗含若有若無的責怪,他伸手将幼童從破物堆中抱了出來,擦了擦幼童亂七八糟的花貓臉。
起初,老人動作輕柔,卻發現這力道對于幼童臉上的污垢根本于事無補,手上這才不得不用了幾分實在力氣。
幼童被他擦得眼眶微熱——奇怪,相蕖并不覺得疼。
待得老人松手時,幼童已是熱淚盈眶。
“哈哈,還會哭呢。”老人輕輕摸了摸幼童的腦袋,笑呵呵地道:“以後你就跟我走吧,好不好?”
幼童不懂話語的意思,仿佛隻是遵從本能地,伸手環抱住老人的脖頸。
“等一下。”老人突然捏住了幼童的臉,細細端詳着幼童的眼睛。
相蕖透過幼童和老人對視,老人雖然看起來年事已高,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絲毫不見混濁,卻也不知該說是清澈還是幽深。
相蕖看着,隻覺得那是一雙何其冷酷無情的眼睛,令人心裡發冷——明明老人的臉上還帶着幾分笑意。
良久,老人伸手蓋住了幼童的雙眼,一邊搖晃着手臂,一邊輕輕哼道:“睡吧,睡吧,孩子。”
從老人指縫間漏進來的光照進了幼童的眼中,他看到外面的場景像漿糊一樣扭曲,意識也逐漸模糊……
再睜眼時,幼童已經到了一處鄉間小院中。
幼童被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一身樸實的新衣服,原本亂如雜草的頭發也被紮了一個松散的小辮垂在腦後,發絲烏黑,倒是絲毫不像尋常孩子營養缺乏、毛發枯黃的樣子。
老人坐在他身前,對幼童說:“我得先教你說話、識字。”
幼童似乎開始懂事,乖巧地點點頭,發出含糊的應聲。
“你是個乖孩子。”老人擡手,将手指觸在幼童眉心,一道似火焰,又如蓮台的殷紅法印似乎一閃而過,轉瞬間便消失不見。隻聽老人說道:“但是,現在還不到你使用這些能力的時候。”
幼童不明所以,親近地抱住了自己額頭上的大手。他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咿咿呀呀”地回應着,将臉蛋放進了老人掌心中。
“我不是你的血親。”老人似乎有些苦惱,思索片刻,才說:“你就做我的徒弟吧,暫時。”
幼童模仿着他的音調:“暫時。”
“不,你應該叫我,師尊。”老人教他。
幼童于是一字一頓地學着說:“師尊。”他的音調總是很标準,隻要老人說一遍正确的發音,就能完美重複出一遍一模一樣的。
“是的,孩子。”老人似乎愛憐地捏了捏他的臉蛋,意義不明地說:“我會助你成仙,自然,你也得投桃報李……”他沒把話說完,便轉過身,從邊幾上壘成幾摞的書籍中,拿出最上面的《三字經》翻開。
他讓幼童坐在自己的懷中,照着書籍念給幼童聽,再讓幼童複讀,教學方式簡單而枯燥,幸而幼童過目不忘,隻要見過、聽過一次的字,就能清清楚楚地記住外形和發音。
窗邊日升月落,不知多久過去,他們念完了邊幾上的書、床榻下的書、老人從乾坤袋中新取出的書。
幼童已經能和老人毫無障礙地用語言交流了。
“你可以有一個名字。”老人說。
幼童眨了眨眼睛,指着詩集上的一句詩,童音稚嫩:“我喜歡這個字。”
老人垂眼望去,是個“沖”字。
“乘龍兮辚辚,高馳兮沖天。*我想叫……紅沖。”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出自唐代李商隐的《暮秋獨遊曲江》。
*乘龍兮辚辚,高馳兮沖天。出自先秦屈原的《九歌·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