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聲如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激起圈圈漣漪,乘岚的輪廓也如水中倒影般蕩漾起來。待得波光平息,他眼前平白換成了另一個人。
眉眼分明還是乘岚,可眼前人發絲淩亂,末稍處甚至有被火焰燎過的痕迹,額角眉梢添了幾道傷口,臉頰上也沾了煙塵,看起來灰頭土臉,十足的狼狽。
乘岚深深地看着他,良久,那雙眼中有了晶瑩的淚光,顫抖着說:“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他看着乘岚,無端地心生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又是酸澀,又是苦楚,偏又有幾分滿足。
他聽到自己的心裡附和:是啊,我怎麼忍心這樣對他……
“相蕖!”乘岚一記爆栗敲醒了惝恍迷離的相蕖。
“你怎麼了?清醒過來沒有?”乘岚連聲關懷,說着,用真氣再次檢查他的狀态。
相蕖神不守舍地喃喃道:“我怎麼忍心……”他一頓,遲來地感覺到額頭一陣疼痛,态度突然轉了個大彎,不明所以道:“我怎麼了?”
他盯着乘岚來回打量,實在沒法想象乘岚居然也會露出那般受傷又令人心碎的表情,更不理解乘岚居然能說出這麼楚楚可憐的軟話。
乘岚這才注意到他神采奕奕的雙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兩秒,終于放松下來幾分:“你的眼睛恢複了?太好了。”
說着,他擡手伸向相蕖,相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藏官刀竟然又到了自己懷中。
但相蕖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了乘岚握着刀還未來得及抽走的手腕衣袖:“你和紅沖到底是什麼關系?”
乘岚的動作一頓,似乎有些不耐于相蕖再三提及,但還是回答道:“說過了,我殺了他。”
他已同無數人重複陳述過無數次這個現實,如今心境倒是平靜,好似隻是在說一句:早些安歇。
“我不問這個。”相蕖直視着他的雙眼,沉聲說:“我問你們的關系。”
不等乘岚回答,他仿佛查籍貫一般地滔滔不絕起來:“你什麼時候認識的他?在哪裡?怎麼認識的?”
乘岚沉默片刻,面色不悅道:“與你無關。”
“怎麼會與我無關!”相蕖脫口而出。
見乘岚投以懷疑的目光,他靈機一動,連忙找借口:“他的刀都把我害成這樣了,我當然有資格問點什麼,況且……”他微微一頓,終于道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關鍵問題:“你們反目成仇,到底是因為别的什麼,還是文含徵?”
他說着,便全神貫注地觀察乘岚的神色,期冀于從乘岚細微的表情變化之中捕捉到線索。
然而,乘岚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緩緩開口:“反目成仇?你覺得我和他曾經和睦過?”
晴天霹靂!相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暴露了——從沒有人跟他說過乘岚與自己有舊,他是從乘岚微妙的态度裡自己揣測的,可他總不能真的這樣與乘岚說。
他愣了片刻,語無倫次起來:“你……你說他是故人……”
“故人怎麼了?死人也是故人。”乘岚咬文嚼字:“你和我很熟嗎?不然你怎麼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單純地指代那個死人?”
相蕖瞪大了眼睛,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還不夠認識乘岚。
原本看到乘岚含淚欲泣的模樣,就已經足夠他深覺耳目一新,卻不曾想,一向熱衷于以理服人的乘岚,居然也會有強詞奪理的一刻。
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乘岚也不給他繼續發呆的機會,乘勝追擊:“文含徵的事,又是誰告訴你的?”
幸而相蕖早就想好了替死鬼,立刻答道:“是城主說的。”
他在心中暗道:乘岚必不會要了程珞杉的命去,自己賣他一回……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想也是。”乘岚似乎早有預料,微微颔首:“他怎麼跟你說的?”
比起程珞杉,乘岚可是難糊弄太多了,更何況程珞杉對舊事也不過道聽途說,乘岚卻是唯一一個還記得一切的當事人,一句話沒說對恐怕就會被他逮住把柄。
相蕖頭一回做雙面間諜,手心捏了一把汗,思緒如飛,盤算着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不等他打好算盤,乘岚步步緊逼:“你是不是看過‘雪花閨’?”
相蕖頓時氣息一亂,顯然,這本是他計劃中不可提及的部分。
“我就知道。”乘岚卻是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擡手扶額道:“也不知道誰杜撰的這些空心架子,還讓好些無知蠢貨信以為真。”
“無知蠢貨”相蕖心裡不服,比起乘岚,他自然更相信從記憶中看到的那個身為撰寫者的自己。
“你說那是杜撰?”相蕖陰陽怪氣道:“杜撰這種故事是為了什麼?”
乘岚還當他隻是因為被自己說成了“無知蠢貨”而不爽,然而,即便是與小輩較真,他也不願在此事上讓步,硬邦邦道:“當然是杜撰,寫書人不知全貌,寫的東西鬼話連篇,沒一個字是真的。”
可此書經由碧衣賊送到乘岚眼前,為的是讓乘岚觸景傷情,若盡是訛言謊語,乘岚怎會當真?如今看來,乘岚果然絲毫不為之傷心。
乘岚如此言之鑿鑿,倒叫相蕖心生疑窦——自然,相蕖一向自信,甯可懷疑自己寫下此書另有其他目的,也不認為真如乘岚所說,是自己不知全貌。
“至于為了什麼,”乘岚瞥他一眼:“大概是為了讓我看了生氣吧。”
相蕖又是一頓,眨了眨眼睛,心道這或許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觸物興懷?沒想到最終還是能圓滿了碧衣賊二人幼稚的計劃。
但他又立刻想到……所以玉滟的美容燕窩究竟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