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知是因為方島主的威名赫赫,還是關卡的設立實在有效,這些年來,确實也并無發生任何妖魔邪道作亂之事,昨夜乃是萬仙會有史以來的頭一回,這便不難解釋引心宗何至于大半夜地把整個島翻來覆去地查了。
紅沖若有所思,心道這方赭衣算是個實在人,當機立斷搜查魔修,全宗上下傾巢而出,絲毫不因擔心有損威名而遮掩此事。
“那魔修被抓住了嗎?”紅沖又問。
“就是奇在這兒!”那人道:“搜了一整夜,連飛禽走獸都被查了個遍,卻沒找到!”
紅沖頓時了然,想來項盜茵正是為了此事——昨夜他為乘岚行了方便,卻碰巧遇上這等大事。
如此說來,恐怕項盜茵問過乘岚之後,少不得也要把自己傳去一審,親疏有别的道理紅沖明白,人家認乘岚做弟弟,可不代表也肯把和弟弟八字還沒一撇的人一同視作自己人。
既然如此,他倒是無需打聽,關鍵人物遲早會自己找上來的。想通此事,他不再逗留,與人道了聲謝,便打算回屋趁此機會休憩會。
隻可惜,不出幾步,紅沖就看到自己的屋前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倚立在紅沖的門上,不顯得吊兒郎當,更像是幾近力竭,若不靠外力支撐,就要滑倒在地上。
見紅沖來,他勉強抱拳:“道友可還記得我?”
紅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暗歎一聲冤孽,隻道:“師公子,進來說吧。”
師小祺道了聲謝,讓開位置,跟在紅沖身後進了屋。
“你這是怎麼了?”紅沖見他萎靡不振的樣子,連忙示意他自己尋個地方坐下。
師小祺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了書案前的竹椅上,喘了兩口氣,才道:“道友那日告訴我的事,我如今信了。”
紅沖正準備把榻前随意放着的蓑衣鬥笠挂起來,聞言動作一頓,卻沒出聲,靜靜等着師小祺坦白來意。
果然,師小祺沉默片刻,開門見山道:“我還是想再問一次。”
他撐着桌案,固執地站起身,也不管面對着的是紅沖的背影,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紅沖,沉聲說:“小祺不求拜師,哪怕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也好,求道友給我個機會!”
紅沖沒回答他,自顧自地忙完了手頭地事,才道:“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卻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賣了?”
師小祺卻道:“我不在乎。”為表忠心,甚至又補充了一句:“若蒙道友不棄,求道友允我跟随,哪怕為我另改一名也好!”
此言實在石破天驚,紅沖也是被震得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失語片刻,他不敢應下,隻得連忙道:“你先坐下,好好說這究竟是怎麼了?”師小祺在擂台上分明行事得當、進退有度,下了擂台卻總是語出驚人得像個還不懂事的孩子,是以紅沖下意識拿出了對待村裡孩子們的态度。
師小祺道:“我與姐……”聲音一頓便是頓了許久,改口道:“我與師仰祯已決裂了。”
“怎麼回事?”紅沖問他。
“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超過她。”師小祺道:“可是我日夜苦修、付出比她多百倍的努力,還是連她的尾巴也追不上。”
“你想打敗她,但是我幫不了你。”紅沖的聲音古井無波:“我說了,擂台上那招神通,你學不了。”
師小祺搖了搖頭,卻并在此事上再做糾纏,講述道:“這些年,霜心派上下,沒有一個人在意我,所有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言及此處,師小祺自嘲一笑:“道友你恐怕不知,除她之外,我還有三個兄姐,兩個弟妹,我們生來就是為了給她作配——但他們都已經或是死去,或是自廢仙途,甘做塵世一凡人了。”
“我其實并非排行老七,”他定定地看着紅沖,說:“我的名字,小‘祺’的‘祺’字,曾經被我那些兄姐弟妹連番使用……最後,才落到了我的頭上,并非因我乳名‘小七’,是我騙了你。”
紅沖見縫插針問:“那你原本叫什麼?”
醞釀的情緒突然被打斷,師小祺一怔。
明明改名不過一年光景,那個曾經陪伴了他數十年的舊名,如今回想起來,竟令人驚覺恍如隔世。
他苦笑了一聲:“我……我忘了。”
隻不過,究竟是真的忘了,還是不願說出,就隻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紅沖微微颔首,并不深究,示意師小祺繼續。
“道友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起,我的那位兄長?”師小祺話鋒一轉:“那位被旁人稱作‘師公子’的兄長,是我的大哥,更是師仰祯的同胞兄弟,他原本叫‘師映祺’。五年前,他練功走火入魔,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在,卻功力盡失。得知此事後不出三日,他就自殺了。”
提及此事,他心潮起伏,閉目良久,才勉強抑制住情緒,繼續道:“其他幾位兄弟也差不多……
這些霜心派秘辛,紅沖從前便是想知道也打聽無門,如今聽師小祺将悲劇娓娓道來,心中難免五味雜陳。可他不認為師小祺會無故提起此事,于是保持沉默,靜靜地等着師小祺的下文。
師小祺繼續道:“我努力了這麼多年,想要名字也隻能拾人牙慧……”他眼眶一紅,聲音顫抖得無法控制:“如今,連我的靈根都是假的,都是他們騙我的,我去問他們,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這麼多年來,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憑什麼,你告訴我憑什麼!都有了師仰祯還不夠嗎?為什麼還要騙我……不把我當回事,為什麼還要騙我啊!”
他曾經将一切歸咎于自己不夠優秀、不值得被人看見,無數個在塵埃裡仰望兄弟姐妹的日子沒能壓垮他,如今卻被人揭開一個殘酷的現實:隻有他一個人在他人編造的謊言裡,入戲地扮演一個撞不破南牆的笑話,卻不自知。
紅沖沉默良久,聽着師小祺聲淚俱下,緩緩道:“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因為我是第一個告訴你的人?”
沒有等到任何回答,可師小祺的人還坐在這裡,就已經是一種再直白不過的承認。
“可是,”紅沖歎了口氣:“你怎麼就如此相信,我沒有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