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他反應,眼前蓦地一黑。
鑰匙脫手落在水泥地上,嘩啦一聲刺痛神經的輕響。
一瞬間什麼都看不清了,隻有入水般的耳鳴和發沉的心音。
宋栩詞伶俜的身影無力地跌落下來,仿佛沒有重量的一片羽。
面上失盡血色,一攏輕霧般透明。長發烏沉沉,冰冷地淌過了肩。
胸腔沉悶的痛楚如濃墨擴散,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整個人随之沉入漆黑的水底。
樓道感應燈是聲控的,已經在寂靜裡全然熄滅,沉影有如死水。
宋栩詞臉色蒼白如薄紙,心底蛀滿恐懼,如無底洞落不到盡頭。
蜷縮在家門口,背脊抵上堅冷的觸感,是身後一堵鏽迹斑斑的防盜門。
纖指抑制着發抖,掙紮着倒出身上藥瓶裡透明的片劑,捂進口中。
舌下片在過程中異常漫長地溶解。
宋栩詞怔怔眨掉眼睫上不堪重負的水珠,等這陣心悸能夠捱過去。
強自鎮定,努力讓身體放松下來,緩緩地嘗試深呼吸。
生病是一件永遠不敢開口提及的事情。
先天性的心髒疾病,家庭擺脫不了的詛咒,父親因此病逝,他也無法幸免于遺傳。
醫院給他們家裡帶來無盡的噩夢。
聯盟醫療資源分配不均,隻對少部分人傾斜,集中于權貴手中,對普通人而言十分匮乏,沒有保障。
貴族享有私人醫療服務,家庭醫生随時待命,擁有專屬醫療團隊。而常人若不想在條件簡陋的醫院等待名額與空位,便隻能為籌集大醫院巨額的手術資金耗盡最後一口力氣。
大筆大筆醫療債務、借款,早已耗竭了家中杯水車薪的積蓄,經濟上巨大的窟窿掏空、拖垮了家庭,至今仍然堵不上虧空。
媽媽的狀态已經半身卧在鐵軌之上,宋栩詞怎麼能夠忍心讓殘酷的列車重蹈覆轍,再一次從她身上軋過去。
不敢死,比死亡更害怕的是留下媽媽一個人,她會無法活下去。
如果放棄,剩下許蕖獨自一人該怎麼辦呢。
爸爸逝世已經一同帶去了她半條命,行屍走肉,悲恸滲入骨髓,撕裂了靈魂,她怎麼承受得住再次失去親人的重創。
宋栩詞勉力支撐起來,撿起鑰匙開門。
鎖芯轉動,一室昏蒙,比屋外更暗淡。
客廳的燈永遠不開,為了省下一點電費,家裡最亮的地方一向隻有夜晚台燈下的一方書桌。
掩上門,宋栩詞吃力地剝出一闆一闆鋁箔泡罩裡各顔色的片劑,就着涼水咽下去。
纖弱的指尖冰滴似的。
身體倒在冷硬的沙發上蜷縮一會,在後怕之中平複喘息,飯團早已經冷卻了。
淋浴的噴頭遲遲放不出熱水,燒水已經來不及,隻好抑下本能的顫栗,閉着眼将就着用冷水沖洗。
沒有時間再能耽誤。
明早趕去學校,時間要大把浪費在路上,需要天未亮就起床,晚上的睡眠已經不能再往後縮短,身體更吃不消。
還有書本要溫習,明日還有不事先預習無法聽懂的課程,方才外套蹭到的鐵鏽還等待着清洗。
考慮到自己眼下的情況,明天恐怕隻能打車往返學校,多出來的費用從哪裡挪出來,往後生活費又該怎麼節省,下個月的藥費也基本上還沒有着落……
這樣的生活,周而複始。
–
秋意愈濃,一天天往冬日翻頁。
楓葉堆積成紅雪,飄落在灰撲撲的貧民區無人掃去,冷風一卷,如敗絮徒勞地在地上打旋。
清苦的秋意,蔓延在偏鄉僻壤,遠不似不愁生活、富有閑情逸緻的雙眼所望見的那般飽滿圓熟,蘸着層林盡染的詩性,重山疊巒皆是酡紅如醉——反倒像是某種凄厲的病症,大片大片的咳紅,無人願意多看。
昨晚凍雨打了一夜窗檐,走過街巷窄路,不平整的道路上雨後髒水未幹,淤積在坑坑窪窪裡,宋栩詞經過手洗、幹淨得纖塵不染的校服又因此被濺上了細碎的泥點。
顧不上擦拭,宋栩詞趕路去攔出租車,途中低頭查收每天早上學校發來的郵件,順便同早餐的水煮蛋一起解決藥片。
零用錢所剩無多,縮衣減食,維系身體情況的藥物不能穩定續上,隻能用幾天停幾天,以此為繼,勉強度日。
疲憊之下,總會出錯,文件夾裡少了上午課程要用的書,昨天幫媽媽幹活的時候抽空預習了一會,落在夫人家裡了。
雅淨的秋光帶着霜,帶着露,彌望在喻宅花木扶疏,了無邊際的草坪上。
京枝夫人衣衫華貴,氣質雍容,一颦一笑儀态萬方。
端着骨瓷杯,慢呷一口紅茶,氤氲唇齒間的清香沁人心脾。
拇指食指分外優雅地捏着茶柄,指甲染着妍麗的蔻丹,與骨瓷茶具奢侈典雅的老鎮玫瑰花紋相得益彰,一雙手保養得瑩潤如瓊,一看便知養尊處優。
宋栩詞身影匆匆忙忙來,又匆匆忙忙去,手中忙不疊地将昨晚遺忘于此的書本塞入文件夾裡。
遲到要進校長辦公室,宋栩詞步伐不覺加促,面色蒼白地喘息。
從京枝視線之中掠過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赧然垂下來,抱歉地對着她的方向低鬟一笑。
Omega漆黑的長發,皙白的肌膚,太潔淨分明的顔色,像是沁出來、凝出來的,渾然天成地相撞,無聲裡驚心動魄。
巴掌大小的面孔恍若被烏美秀發半遮半掩的一抹雪影,清冷動人。
遠遠地同夫人打過了招呼。
京枝颔首回應他,點頭緻意的弧度沉澱着修養,眼裡泛起的笑意溫和而潋滟。
隻覺宋栩詞難得有些冒失的表情,在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這張冷清的臉上出現,可愛可憐得很,讓京枝想起他第一次來時,不清楚路線,在偌大的宅邸裡迷失了,眼底如小動物流露茫然無助的樣子。
京枝望着Omega薄薄的一片背,隻盈一握的一撚腰,那麼清瘦的背影,令人于心不忍。
一直待宋栩詞的身影從視野裡縮小至不見,京枝才堪堪收回目光。
仿佛想到了什麼,京枝轉而看向一旁侍候的許蕖,體貼地開口,聲音溫柔似水:
“我們聞庭總是不在學校裡,他的宿舍是明英最好的一間,即便不住,學校也會為他保留。空着總歸是浪費,不如讓人收拾一下,換給栩詞,供他平時休息。”
明英的住宿費用高昂得令人咋舌,如果說極其優越的校舍環境不遜奢侈酒店,那個Alpha的宿舍則無疑是其中高居頂層的總統套房。
兩個世界的人,自上撥下來的一點饋贈重若千鈞,能夠輕易壓垮下面的人脆弱如泥的脊背,教人更擡不起頭來。
許蕖本想婉拒,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下。
如鲠在喉。
想到宋栩詞早上提前幾個小時起床洗漱,挂在臉上的倦色,想到他原本已經洗淨的校服,隻是因為穿過髒水巷,褲腳上又重新濺漬的污點。
許蕖隻有妥協,眼裡終于帶着一點淡淡的悲傷,笑着感謝了夫人的好意,接受這份幫襯。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宋栩詞此時還尚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