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缇眼睛藏不住事,隐隐約約地總是注視着他,神色一直不太自然。
溫缇刻意地了解了一些,據說他現在住的宿舍本屬于學校裡最受歡迎的那個Alpha。那人畢竟是喻氏未來的繼承人,不消說有多衆所矚目,一直被Omega們當作夢中情人,在學校裡的擁趸很極端,相關的一點消息一夜之間就傳得沸沸揚揚。Omega可憐見的,大概什麼都沒做就不明不白地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無異于淪為全校公敵。溫缇來之前已經有人找上門打招呼,話裡話外都擺明了要讓他在醫院裡多受點罪。
不知對他這般深惡痛絕的具體是哪路名媛貴女,溫缇在來的路上被對方的私人司機請到車裡之後如坐針氈,隻在不經意間瞥見了後座一抹晃眼的金發,目光就再沒敢往旁邊亂瞟。
那日儲物櫃裡可怖的死蛇幾乎讓Omega心髒停跳,卻隻被定性為不應該被帶到學校裡的寵物,校方态度輕描淡寫,将事情輕拿輕放,化小化了。雖然性質極其惡劣,對于一個心髒問題嚴重的Omega來說險些就是謀殺了,但背地裡牽連一片背景不一般的學生,學校明顯希望息事甯人,不願意多作追究,以免得罪一些不該得罪的人。
在宋栩詞不知道的地方,獅紋校徽的移動端,流言蜚語的發源地,關于他的讨論從頭到腳,刻薄地評頭論足,能在其間找到世界上一切難聽的話語。
學校内部的BBS論壇有嚴格的身份驗證機制,隻有在校學生職工和特定校友具備訪問權限。學校公告,學術讨論,活動競賽……這些闆塊散發着屬于明英理性内斂的光輝,格外冠冕堂皇,匿名交流區域卻發了瘋一般不堪入目,能把人扒得不剩骨頭。
裡面一天新增了成百上千篇匿名發布的讨論帖,圍繞着擅自出現在喻聞庭房間裡的Omega,大肆加以潑髒咒罵,用語大多已經毫無理智可言,使用最多的詞頻是“滾”、“惡心”、“怎麼配”……
Omega們對仰慕的Alpha占有欲極其濃重,一心都撲在那個人身上,仿佛能夠一廂情願地犧牲一切,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叫人頭疼。如果與喻聞庭信息素匹配度最高的Omega鄒舒曆家裡不是這麼令人忌憚,出入皆有保镖開道,溫缇懷疑對方早已經在路上被人潑硫酸損毀腺體了。
宋栩詞對醫院有心理陰影,大概是目睹父親離世造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醫生給他輸的液裡有鎮靜鎮痛的成分。情況不能更糟了,心理上的痛楚本就已經堪比淩遲,溫缇覺得他實在已經夠受罪了,再經不起什麼折磨。
可能是因為心裡有鬼,溫缇一天都失職地對病房裡的Omega不聞不問,生硬的态度不好乍地一改。在高級轎車裡被“金發女郎”差人交代的話不得不照着辦,思來想去,下刀子的事隻能借别人的手做。
溫缇抽空找了個機會,跟Omega的陪護說上話。聊到宋栩詞的身體,溫缇說不能讓他一直這樣悶着,一天都不怎麼吭聲,心情抑郁更不利于他恢複。
陪護明顯聽得憂心忡忡。溫缇表情盡量自然,語重心長地建議可以适度讓Omega放松一下心情,讓他用電子紙閱讀一小會,看看節奏輕松的電視節目……把他的手機給他,聽聽舒緩的輕音樂,這樣他卧床期間能過得不那麼枯燥,控制好時間也不會加重他的身體負擔。
醫療中心多層監管十分嚴格,在别的地方難以動什麼手腳,溫缇隻有刻意地讓他接觸手機裡來自外界的訊息,撕開醫院為他提供的清靜繭房。不用想,他的手機裡現在一定塞滿了污言穢語,充斥着Omega們要讓他看見的負面“驚喜”,絕不會有一丁點可能會讓他好過。
宋栩詞剛剛經曆搶救,無論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萬分虛弱,心髒受不了任何刺激。溫缇明知驚險,依然順水推舟,将他重新拽回現實的泥沼裡,讓他在病中都不能安生休息。
陪護對他很上心,看樣子生怕對Omega有一點疏忽,一定會一闆一眼地照做。
大概人在做了惡事之後難免抵擋不了陣陣隐秘不可說的心虛,溫缇心中很難平靜,害怕小錯釀成大禍,報應立竿見影,心髒像置在沸水裡一般鼓噪,很快申請換人負責這間病房。
後知後覺,溫缇十足後怕,擔心真惹出大事來,唯恐人為的意外事故在事後懷疑到自己頭上,怕被噩夢找上門。
……
Beta陪護對宋栩詞的關心程度肉眼可見,近乎對他百依百順。Omega寡言少語,也沒有提别的要求,隻是說想要下床到浴室淋浴。
宋栩詞精神不振,總在清醒和昏睡之間徘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爸爸的病容,夢裡陸陸續續全是苦味。醒來以後冷汗涔涔,濕冷的感覺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想洗澡将衣服換下來。
他還需要卧床靜養,以他現在的狀态本不應該下床,不适宜做任何消耗體力的事。但陪護嘴唇嚅動了幾下,硬是沒辦法開口說出拒絕他的話,隻好再三确定他的體征數據穩定,心律血壓尚且正常,盡量将Omega可能暈倒在浴室裡的風險降至最低。
宋栩詞身形不穩,手腳沒有力氣,沒辦法自己走路,陪護輕手輕腳地将他扶到輪椅上坐下,慢慢地推他去浴室。同宋栩詞離得近了,口鼻在内的感官好像浸在香雪裡,陪護不知道盈上來的幽靜氣息是Omega的體香還是發香,不覺屏住了呼吸。
無障礙設計的浴室空間寬敞,沒有門檻,輪椅進出很方便,四周裝有便于Omega抓握的扶手,設有折疊式的淋浴椅,能最大限度地保證他的安全。陪護蹲身下來,反複确認他待會自己淋浴沒有問題,并且确保他已經知道呼叫鈴的準确位置,以備萬一身體出現不适能及時求助。
水溫特别需要仔細控制,熱水容易刺激他的心髒,冷了又擔心會讓他受凍着涼。陪護幫他調整好溫度,而後側過身退到一旁,待在宋栩詞的視線範圍内沒有離開,半掩上推拉門,全程在邊上守着。還是怕Omega出現什麼意外,陪護沒敢讓他浸浴太久,以免引起疲憊,增加暈厥的可能。
關上花灑,宋栩詞纖瘦的身體終于安然無恙地裹在浴巾裡,膚質雪淨得晃眼,讓人想到燒猶冷的白玉,冷玉捂不熱,灼燒三日觸上去依然清涼。
陪護調高暖氣,幫他換好幹淨熨帖的睡衣,再用輪椅推他出去,重新安置好他,把他放在病床上躺下來,将被子攏嚴實,而後終于能舒一口氣,胸口一直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到了實地。
怕他沒人說話會感到無聊,陪護想着給他改善一下心情。下床淋浴已經太消耗精力,再讓Omega強撐着閱讀還是太過勉強,他的身體吃不消,陪護也怕他眼睛會不舒服,權衡了一下,還是給他手機聽聽音樂放松,再端給他吃一點廚房準備的營養滋補的湯品,就熄上壁燈讓他睡下,無論怎樣他現在還是要以休息為重。
陪護妥帖地幫他把手機充滿電之後才遞給他。宋栩詞輕聲道謝,唇角抿着一點柔和的弧度,想發一條信息問媽媽有沒有按時吃晚飯。他的一雙眼睛在水汽沁拭後愈發烏亮如清墨,雨後初霁,好不容易拂去憂悒的霧,剛透進來一點光。
手機開機之後,一直森然蟄伏在空氣裡的蛇卻仿佛重新蘇醒了。冷意陰魂不散,沒由來地開始噬人。
惡意像從地底湧上來的旋渦,映入Omega毫無防備的瞳孔深處。
——從聞庭哥哥的宿舍裡滾出去,他的房間也是你這種清潔工該睡的地方?不覺得你賤得惡心嗎?
——想爬哥哥的床想瘋了?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就算是你這種沒骨頭的爛泥,上趕着自己送上門,聞庭哥哥也不可能要,别癡心妄想了好嗎?
——可憐的乞兒,搖尾乞憐,得不到Alpha一分關注。
……
刺眼的語言從屏幕裡一擁而上,顯得太過密集。
一個個字眼如同無法被消化的玻璃碎渣,尖銳得近乎要将視網膜割傷。
背後那些看不見的黑影像輕易解開他儲物櫃的密碼一樣,毫不費力地掌握了他的聯系方式,令人不舒服的話語一股腦地傾倒過來,污穢,尖酸,刻薄,他明明該習以為常了,心卻一如既往沉沉地墜下去,說不出的情緒在胸口郁結。
視線吃力地凝了凝,宋栩詞蒼白着臉,纖指僵硬地熄滅屏幕,近乎急促地想将手機重新關機,額角已經浮着一層冷汗。
冰涼的金屬殼掙紮了一下,無聲脫手滑落到了被單裡。
惶然失據過後,宋栩詞呼吸困難,面上失了血色,泛冷的身體無力地瑟縮在被子裡。Omega疲倦地閉目養神,心音紊亂,喘不上氣,胸腔無力地起伏,已經感覺精疲力盡了。
噩夢原來從未翻篇過去,随時能伸出一隻猙獰的手将他拖進深淵裡。
緩了很久,他才聽到耳畔急切的聲音像沉入水底一般,一聲接着一聲,指導他深緩吸氣。
宋栩詞默了默,想開口回應,告訴周圍自己沒事,擡起發沉的眼睫,卻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被戴上了氧氣面罩,要想說話十分勉強。何況Omega不必開口,這般虛弱的模樣已經無法讓人信服。醫生和護士團隊被緊急呼叫通知到場,迅速趕過來處理。
做霧化治療的時候,宋栩詞能夠心平氣和地想京枝夫人的兒子。一切本是有迹可循的,頂層宿舍屬于那個Alpha,其實也在意料之内,宋栩詞在确定之前心中已經有過那個人的名字,除了那個Alpha之外也再沒有别人,哪怕不出現,也能在學校裡持有居高不下的影響力。
陪護很擔心,在他面前讷讷的,心裡後悔不已,若不是擔心自己聲音不夠好聽,就捧着書給他念故事了,不用讓Omega情緒波動折騰了一場,多受了這麼些罪。
醫護人員在旁安撫了許久,待突如其來的情況平複下來,陪護給宋栩詞調整了一個相比起來舒服一些的姿勢,打開電視給Omega看。亮度和音量都被細心地調低了。一邊讓他看着,陪護一邊喂給他幾口主廚準備的補湯,低脂杏仁片磨成了粉加進去。
電視裡的播音語速适中,聲音清晰。熒幕上,中樞台在播放新聞,喻氏公子近期将回到中區,同父親出席不久後的聯盟會議。
畫面裡,幾部軍用車戒備,一衆私保待命。幾個Alpha在沙漠裡玩飛行摩托,聯盟權貴之子的生活無疑雍容潇灑。頭盔和身上貴重的皮革賽車服在極端條件下給予防護,除此之外沒有别的保護措施,就這樣開着最新發布的限量款富人玩具在沙漠裡疾馳,無所拘束地掠過無垠沙海,沙流湍急,引擎狂嘯,畫面活像戰場。
在最前面的Alpha很出衆,身材優異,高挑俊拔,優越的肩背線條斂着力度,散發着冷淡的荷爾蒙氣息,能夠一眼攫住視線。Alpha很放松,在極限運動的刺激之下依然氣定神閑,周身沖擊性的壓迫感拒人千裡,将後面的人遠遠甩開,旁人相比起來都成了可有可無的布景。
在哪裡都是這樣衆人簇擁,聲勢顯赫。英俊的,無辜的,高貴的Alpha,高高在上,疏離在事外。
隻是一個名字壓下來,就将他碾得像鞋底泥一樣低微。
宋栩詞神色寡淡地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必自作多情地去想Alpha在知道流言之後會怎麼看待他,他的事從頭到尾都不能算是真正與喻聞庭有關。
人言可畏,一個人的聲音太低弱,他沒有力氣辯駁。當所有人都這麼認定,他好像就已經被定罪,仿佛就真的對畫面裡的Alpha有什麼不自量力的肮髒想法。
在病房裡的黑夜格外漫長,Omega被夢魇住,喘不過氣,斷斷續續地從噩夢中驚醒。
大概在醫院裡待久了,他無可避免地會頻繁夢見已經與世長辭的父親,夢裡有暗無天日的雨,黑色的潮水,醒來Omega的鬓發總是浸濕的。
有時候他已經不想再醒來,因為夢裡爸爸還在身邊。可當他走到長廊盡頭的病房,爸爸像是已經無法呼吸,面色灰白,唇甲發绀。這種時候,他的心髒好像也一同皺縮着,被一隻手擰緊,所有時間都停滞在爸爸最後看他的眼神裡,瀕臨窒息。
他陷在驚厥裡,醫護人員在耳邊不竭地喚他,醫生給他上了呼吸機。
宋栩詞被迫在醫院裡住了半個多月,隻夠脫離危險,身體沒有多少起色。
Omega大病一場,落下的課仿佛是無形壓在胸口的重石,學業壓力已經讓他感到難以喘息。
當他看到住院賬單上的數字,血液裡僅存的熱氣也被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