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過去,宋栩詞裹着長外套從學校出來,有些漫無目的地緩步走在回家路上,漸漸迷蒙的灰藍夜色在呼吸之間泅泳。
冬日的天空太早地染上暗調,灰朦朦的,渡往晦暗又漫長的夜河。
下午古典文明課的補考随水筆濺落到地上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道突兀的聲響讓監考老師擡眸一愣,蓦地将注意力悉數投過來。老師察覺到一絲不對,轉而滿目擔憂地近身來看。
宋栩詞趴在座位上,枕着那張一遍遍寫着喻聞庭名字的答卷,纖細挺拔的肩背像一片柔弱的薄雪落在桌面上,大片烏發無力地鋪散下來,松開的指尖靜靜垂在桌緣。
Omega因為體力不支已經昏過去了,隻有呼吸尚還微弱地起伏着。
再次醒來宋栩詞複又躺在校醫院治療室的隔間裡,面對雪白的天花闆,雪白的燈光,雪白的床單,錯覺自己仿佛身陷在早已厭倦又無法脫離的往複循環。
宋栩詞默然待着沒動,似是供人視線精描細繪的觀賞性靜植,任由護士的影子移過來為他拔掉輸液針,而後垂睫乖乖依照耳旁的示意用指腹輕按住消毒棉。Omega放任自己出了會神,冷白瑩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淡淡地放空了一會,直至眼底慢慢恢複清明,想起身處風暴眼中一團糟的一切,所有消極的念頭在腦海裡卷土重來,頃刻間不可收拾。
護士照例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而後想起來要向他轉告老師方才留下的話,告訴他醒來以後可以直接回去休息,老師的意思是考試還有機會,調整好心态,不必太過擔心。
宋栩詞半阖着眼睫,面容淡靜地聽着,适時地輕點一下頭,唇角微微牽起一點象征禮貌的笑意。等手背上的穿刺點止住血以後,Omega支撐着自己起身下床,在校服外面披上一件寬大的舊麂皮大衣,推門無聲離開校醫院,将單薄的身影重新融進入冬的冷空氣裡。
天将晚,道路很靜,人影稀疏。宋栩詞漫不經心地聽着鞋底踩過路面幹冷而輕微的碎響,天色仿佛抹過火山灰,轉眼便暗下來,不知不覺應該已經到了晚餐時間,口袋裡的手機在這時候不甘寂寞地響起來,宋栩詞略微停下腳步翻出手機來看,屏幕并不意外地顯示是媽媽撥來的視訊。
像是瓷偶空無一物的眼珠怔怔流露出一絲情緒的裂紋,宋栩詞長睫微簌,漆黑的眼底終于從空洞的麻木中掠過一抹慌亂。冰涼的指尖僵硬地頓着,遲遲沒能按下去接通媽媽的視頻,怕被許蕖看見自己此刻虛弱又狼狽的樣子。
Omega臉色很差,嘴唇血色稀薄,纖瘦的身形僵立在原地,顯出小孩子的無所适從,默默等待視訊的提醒聲音響到最後自動結束。
一直到提示音偃息,宋栩詞倦倦垂下眼睛,呼吸輕吐出一口白霧,正欲收起手機繼續往前走,未過多久電話又重新響起來,這次視頻改為來電,再次打了過來。
“吃過晚飯了嗎。”按下接聽鍵,透過聽筒,許蕖聲音如常地問他。
是稀松平常的話題,透着簡單的溫馨。媽媽的語調如一貫帶着能撫慰心髒的平靜。宋栩詞攥着手機說不出話,閉着眼勉強将一瞬間被最熟悉的嗓音悉數勾起的心酸委屈自胸口壓抑下去。
本不需要時間考慮的問話,宋栩詞卻半晌沒能作聲,許蕖于是了然他在學校裡匆匆忙忙又沒顧得上按時吃飯,眼前大概浮現出Omega面對答不上的問題有些局促地輕輕搖頭的樣子,讓人心軟得沒有辦法,在電話另一端無奈地歎息了一下。
宋栩詞整個人被罩在媽媽那片輕微的歎息之中,胸腔似擰出苦汁,浸沒在酸澀裡,找回的話音需要很費力才能顯出一點輕松的意味。
在簡短的通話挂斷之前,宋栩詞聽到了媽媽那邊溫暖的空氣裡靜靜流淌的柔和旋律。
喻氏宅邸裡的晚膳一向高雅,廚房精心準備,專人負責侍酒、布菜,數不清的傭人來來往往,微不可察的腳步從不出錯,佐以私人音樂家現場鋼琴演奏,供京枝夫人用餐時放松身心。
鋼琴聲娓娓動聽,不會喧賓奪主,自然而然地融在大幅落地窗一覽無餘的藍調時刻裡,一道湧入耳膜,燈海閃灼在天空深沉靜谧的藍色調呼吸之中,如泱泱倒懸的星河,流瀉着一派最接近天堂的紙醉金迷。
在這種時刻,宋栩詞忽而想起那個令人無法釋懷的陌生人。那個Alpha回到家裡了嗎,此時也在另一端從容就坐,分神聽着這片優美的鋼琴聲嗎。
不待他再往後想下去,那點輕倦的思緒已經被冷風吹散了。宋栩詞攏緊外套,低頭跟随着疲憊冷漠的人群慢吞吞地挪步,等候下一班空中列車到站。
媽媽和他蝸居的租房是還賴在城市邊緣的老破小,不在主幹線路覆蓋的區域,輕軌不能直達,隻能在目的地外圍停下,幾番中轉換乘,出站後還要穿過擁擠的市集和狹窄的街巷,步行距離很長,不比叫車來得方便,若放在平時,宋栩詞不會選擇這樣揮霍時間。
大概是努力過後回報廖廖,Omega已經感到心灰意冷了,将一直遵守的計劃表在心裡揉成了廢紙團,不再能提起那麼多心力約束自己去一一完成,先前要從海綿裡擠出來用的時間忽然顯得多餘起來,不再想如何詳細地打算,甯願都拿來發呆枯等。
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盡。老樓沒有裝電梯,宋栩詞踩上最後一級台階,氣喘籲籲地帶上了門。Omega在未開燈的小客廳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倚着堅冷的沙發背平複急促的呼吸。
休息了片刻,宋栩詞用鴨嘴夾固定住兩側碎發,進廚房煮了一碗清淡無味的水煮菜,用手持攪拌棒打了一杯苦柚汁,一并呈上餐桌之後拍下來發給許蕖,像是笨拙地完成一個讓媽媽放心的任務,跟許蕖解釋他今天考試之後提前回家了,有聽媽媽的話健康飲食。
許蕖記得他在冬天手腳冰涼的體質,不久後回複的消息囑咐他不要學習到太晚,睡覺之前記得充一個暖水袋。宋栩詞點開語音條聽了一會,視線一直遠遠凝在窗外。回過神掃了一眼桌面上半冷的食物,沒有多少胃口坐下來動筷,隻是轉身折回廚房,戴上防水手套慢慢清理了廚具。
夜晚富有重量,白日所有負面情緒會在這時充斥于空虛的房間,千百倍地壓下來。
冬夜的空氣裡彌漫着生鐵般的寒冷。Omega摟着暖水袋,身上的淤青沒有經過擦藥處理,一碰就疼,讓他更無法入眠。
一陣沒緣由的心悸心慌突如其來,宋栩詞似被掩住口鼻般喘不過氣。Omega睜開雙眼,披上衣服下床,借着台燈的光亮接了杯水,将拆開的藥片吞咽下去。
緩了緩,宋栩詞卻沒再躺回發冷的薄被窩裡,而是擱下水杯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依舊是那盞台燈,陪着他在夜裡複習功課。光線昏暗,他的精神也同樣昏沉,眼睛看不進去書本上的字眼,效率不能更低下。
那片涼絲絲的碎瓷不知為何依然沒有被Omega扔掉,眼下靜靜地擱在他的手腕邊。
就這麼算了吧。
不知是從哪一刻起,宋栩詞看着那一小片銳物陷入不由自主的失神。
即便理智告訴他應該再撐一會,不要理會那些令人作嘔的人事,撐着一點力氣再往前走一走,再惱人的狗也總有悻悻作罷的時候,不會一直自讨無趣地跟在身後吠下去。
但絕望充盈到避不開,讓他發現這樣的困境沒有出口,無人能幫他一把,眼前無路可走,黑黢黢的一片根本看不到盡頭。比起繼續往後堅持下去,就這樣放棄,早些獲得解脫,這樣任性自私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腦海裡閃過去,在沒有選擇的選擇之間反複如嗆水一般掙紮。
滲入四肢百骸的疲憊讓他感覺呼吸都很吃力,太累了,休學甚至是退學都好,他隻想不被驚擾地休息一段時間,或是幹脆一睡不醒,躺入那口薄棺裡,永遠地跟随爸爸平靜地安睡下去,不再受到來自外界的傷害,刺向他的一切已經足夠痛了。
不用最後一根稻草,Omega心理上已經被壓垮了。
課程錯過太多,滾雪球一樣跟不上進度,成績斷崖式下滑。光靠一點生活費已經支撐不起昂貴的藥物,連同在醫院住院期間的大筆欠款,賬單始終沉沉壓在他心頭,紙終究包不住火,在媽媽那裡早晚會瞞不下去,在此之前那種煎熬的感覺幾乎能将胸腔裡的氧氣漸漸熬幹。
Omega将鋒利的碎瓷放在手心裡松松摩挲了一下,神情像白水一樣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心髒本來已經麻木了,之所以還會泛起鈍痛的感覺,大概隻是因為不願意抛下媽媽一個人,留她獨自在這個冬天裡受苦受累,他在意許蕖的感受一向比考慮自己要多出太多。
寒冷的日子無邊無際,即便能幸存于這個夜晚,日曆裡卻還有一整個漫長的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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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學期收尾階段,常規學術課程減少了,課表上僅安排部分核心課程,可供自行支配的時間變得更多。
周圍的富家子弟大多一邊準備學期項目,一邊利用機動時間參與豐富的社交活動,維系交際圈,拓展人脈。由于學校給予了更高的自由度,他們可以向宿舍管家申請特别外出權限,離開校區參加家族事務,為假期裡回歸家庭融入社會生活進行短暫的過渡。
空氣裡與不久後将要到來的假期有關的話題漸漸多起來,計劃着與家人共度時光,前往溫暖的熱帶島嶼度假旅行,和朋友小聚,組織跨年派對,參與家族舉辦的盛大宴會和節慶儀式……有的甚至已經面臨聯姻壓力,需要準備與另一方家族成員正式見面,由雙方長輩坐下來協商訂婚事宜,籌備訂婚宴。
學校間或有意識地在安排學生投入到象征性的慈善活動中去,無論是高調的慈善周,基金會活動,還是學校交響樂團義務演出,不放過借以展現社會責任感的機會。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也會抽出空來,禮儀性地訪問家族資助的社會福利事業機構,代表家族捐贈物資,塑造表面上的親民形象,波濤洶湧的名譽競争暗藏在其間。
作為明英的學生,宋栩詞無法免俗,生疏地參與其中。Omega提前預約了休息時間去看望福利院的孩子,一起進行簡單的繪畫拼圖遊戲,教小朋友們基礎的樂理知識,耐心地指導他們演奏琵琶基本的指法和按音技巧……像是一種自我療愈的過程,Omega對此并不感到讨厭。
休息日,宋栩詞在福利院裡陪小朋友們度過一段平淡安靜的時間,接着還要到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裡繼續打工,從下午一直忙到晚上。
和他一起待在店裡負責理貨收銀的蔺哲不是第一個敏感地察覺到他身上變化的人。
在此之前,福利院裡臉上還帶着點嬰兒肥的小朋友藻藻眼疾手快地隔着外套捉住了他纖瘦的手腕,對于隐在他長袖底下一層層厚厚的醫用紗布表達了充滿天真的好奇,用交換秘密的口氣詢問他為什麼會受這樣的傷。
小朋友的認知理解尚且稚嫩,不難以應對。Omega被攥在手腕的傷處,卻沒有一絲掙紮,像是失去了痛覺一般,一潭清墨般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波動,隻是平淡自若地開口向對方編了一句解釋,說他在手腕裡放進去了一把很小的鑰匙。
雖然宋栩詞語氣輕描淡寫地将小朋友應付過去,但在某種程度上他也稱不上是完全在說謊。Omega手腕的傷口貼上了無創閉合條,像貼着拉鍊樣式的創可貼,不再流血,恢複以後不會殘存疤痕,從而也就不會為太過寒冷難捱的冬夜留下一絲顯出軟弱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