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有一道士入門來,大冬天隻穿一身皂布道袍,腰系青絲雙穗縧,背插一柄橫紋青銅劍,身形清瘦,長髯飄飄,年紀約莫四十上下。他每走一步不是要拂一下美髯,就是要撥一下額發,那額前發頗為飄逸,應是精心打理過,以近乎完美的斜度蓋住寬闊的腦門子,蓬松有型。
道士倏地疾走兩步,出其不意地奪來學子手中書,翻看幾頁,笑斥:“隴西書生李益和長安名妓霍小玉,好你們這群混小子,到年紀了嗎,瞎看!”
衆學子全無被抓包的窘态,紛紛熱情地喚他“樂兮道長”。
樂兮一扭頭,身側這桌還在打馬吊,正欲教導一番,恰見黎璃盯着他看。
“女娃娃,你就是那個……宮裡來的?”
黎璃點頭,起身行禮:“樂兮道長。”
樂兮摸兩下長髯,上下左右打量着她,忍不住評說:“眼如點漆,生性聰敏;耳白圓潤,食祿榮華;聲響神清,平生少疾;細觀姑娘面九州,來日似有平地登雲之喜。此乃幾椿好處,亦有些不足處,莫怪貧道直言。
“姑娘發厚眉濃,禀性應極為要強;耳有高低,是以六親緣淺;唇無紋理,一生孤獨之相啊。”
而後話鋒又是一轉:“姑娘不必憂心,我們道家常講‘我命在我不在天,還丹成金億萬年’,奪天地之造化,改自家之命運,待貧道回去畫個符箓,為你逆天改命,保管你日後嫁良人生貴子,待老時兒孫繞膝,福祿與天齊。”
“多謝道長,”黎璃又對樂兮行了一禮,“久仰道長劍法精奇,不成想道長還善通風鑒,邃曉麻衣相法,再看道長豐神脫俗,身似太華喬松,行間姿态若仙,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高帽一頂接一頂,把樂兮奉承得通體舒泰,笑得眼睛都沒了:“哪裡,哪裡,雖說我們宗派專功武道,但道士嘛,諸如相人之術、占驗之法、煉丹養生什麼的,總得粗懂一些,都是基本操守,基本操守。”
裴祁安見她收起一貫清冷作态,對道長敬重有加,馬屁拍到十足,暗笑原來還是個信道的。
那廂李仲庾卻是不開心了:“道長,上回你給我看相,說我鼻瘦面肥,半世錢财終耗散,怎麼就沒提要給我改命?我也要符箓!”
此言既出,大家都嚷着要改命符箓,一時間,學堂裡亂糟鬧哄聲此起彼伏。
樂兮大笑幾聲,揚袖一揮,爽快道:“好好好,全改命,道長都給畫符,都給畫符啊。”
四下熙熙攘攘,裴祁安擡起下颌,蓦地喚一聲:“欸。”
黎璃知道在喊她,眼睛斜去,沒好氣道:“幹什麼?”
但見他表情戲谑,語出無聲,不過根據嘴型,她一下就讀了出來。
——“就這性格,怪不得一世孤獨。”
黎璃皺了皺眉。
初見他覺得是個驕縱的富家公子,後來察覺到他跟他父親的關系,想他叛逆也是事出有因,故而好心一回,可沒想到卻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反而更被針對了。
“孩兒們,走,”樂兮倏然高喊,“出發去白雲觀。”
霎時陣陣歡呼雀躍,大家一窩蜂地沖出學堂。
黎璃第一天上武課,隻當武課就是要去白雲觀,正要随人流出去,又忽地頓住步子,轉頭正好看見裴祁安的後腦勺。
他還坐在那兒,手上翻着馬吊牌,不知在想些什麼。
黎璃将手伸到他面前,拉開一些距離,而後蓄力,“啪!”一下狠狠拍在他嘴上。
這猛地一拍把裴祁安給拍懵了,他愣愣地扭頭過來,滿臉不知所措。
“啊,怎麼飛走了?”她指向窗外,神色無辜地說,“你沒看見嗎?剛才有隻蜣螂差點飛進你嘴巴裡,我下意識地想拍死它,打到你嘴了麼?對不住對不住,你應當不會跟我計較吧?”
“裴公子大人有大量,當然不會計較啦。”黎璃自問自答,繼而俯低身子,沖他一笑,“裴公子知道蜣螂嗎?我們老家管它叫糞球蟲,因為它最喜歡叮糞便啦。”
她說爽了,擡手理理鬓發,信步而去。
裴祁安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那叫一個氣到失語,想要扳回一城,生事者早已揚長而去。他内心狂哮,氣得兩隻拳頭“砰砰”砸書桌。
黎璃,你給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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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鳴相競,微陽欲驕,霧裡遠山粲然開,正是冬日郊遊好時光,樂兮領着一衆學子前往西便門附近的白雲觀。
離過年隻餘四日,街上都是賣年貨的,紅紅火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