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燈市,初八始,至元宵最盛,迄十七日罷。
此時東華門外四方商人設攤賣貨,夷貊珍異雜集,各樣華燈競點,十裡天街,燈火杳杳。
黎璃一行四人被紛沓而至的遊人推擠着往前。
都是人,全是人,好像全北京城的人都聚集在這裡。每行數丈,不是鼓吹彈唱就是百戲雜耍,蹬壇、蹬梯的,走索、打碟子的……處處有人團簇觀看。
裴祁安在她身後,不斷有人拱擠上來,令他不得不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以免兩人貼得過緊。
他左看看右看看,低首下來,正好是她的腦袋頂。
往常隻把頭發高束起來編成一根辮子,今日罕見地梳了三小髻,倒是挺襯節日氛圍。隻是紮小髻的紅發帶被夜風若有似無地拂到他臉上,有些癢。
裴祁安抓抓臉,猶豫一二,伸手勾起紅發帶在她小髻上纏繞幾圈,僅餘一兩寸飄蕩在外頭。
他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不會再撓他癢了。
黎璃不知他在搗什麼亂,擡手摸一下發髻,皺着眉回首道:“你弄我頭發做什麼?”
“沒什麼,”裴祁安聳聳肩,挑事道,“誰給你梳的頭?左高右低的,難看。”
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黎璃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喏,”裴祁安努努下巴,“給你。”
言訖,不知扔來一塊什麼,完全不管她是否接得住,好在她眼疾手快,彎下腰用手兜住了。
“芝麻酥糖,剛買的,”他嘴裡含着糖,壞笑着又加一句,“有毒,你别吃。”
黎璃哼一聲:“有毒也是你先死。”說完就把掌心那塊糖送進嘴裡。
酥糖甜而不齁,濃濃芝麻香,咬一口,層層疊疊的酥脆。她是一個喜歡咬糖的人,幾下就吃完了,反觀裴祁安還有一大半含在嘴裡,一下被舌頭卷到左邊,一下又卷到右邊。
隻聽一陣“砰砰砰”,前方花炮轟轟,鑼鼓聲錯,似是要上演一出大戲。
李仲庾興奮地扭頭對他們喊:“那裡好像要打鐵花,我先去占個位置啊——”
“好好,你先去。”鄒洤應和着,而後轉身呼喚,“黎姐,祁安,你們快跟上,前面打鐵花呢。”
“來了。”裴祁安仰頭回應一聲。
兩人依舊不緊不慢地随人流往前挪動着。過一會兒,他又起了話頭:“欸,今晚你不急着回宮了?”
黎璃略微側首:“初一起宮裡每夜都有宴請,為方便往來,各處宮門要到亥正才關。”
“哦……”他又不知道說什麼了,幹脆就不說了,專心緻志地繼續吃糖。
倏的,耳畔傳來重重錘擊聲,下一瞬火花飛濺,一道道燦金色弧線劃破夜空,如螢火般閃爍,熄滅,再打亮。
此刻的天際輝煌如同白晝,奇巧花燈,絢爛煙火,還有緊鑼密鼓的鐵花,人們置身在不同的光影裡,迷幻得像身處蓬萊仙境。
“快看啊,那邊打鐵花啦!”
不知是誰高喊一聲,周遭瞬間喧阗熱鬧起來,潮水般的人群湧動而來,黎璃被撞得絆了一跤。
胳膊上旋即傳來一股力道将她扶正。
“小個子,别被沖散啊,不然可就找不着你了。”
黎璃擰眉:“你說誰小個子?”簡直睜眼說瞎話,同齡女子裡他倒是找一個比她高的出來。
“說實話還不高興了,”裴祁安把手放到她腦袋上方,而後往自己身上比劃,邊挑眉邊道,“反正比我矮,這總沒錯吧?”
“無趣。”
“你有趣,”裴祁安笑說,“你最有趣了。”
黎璃懶得再理他,側身擠進人群,像條小泥鳅似的,一下就穿梭到最前面。
隻見人群把幾個表演藝人圍在圈内,爐火熊熊煜煜地燃燒着,有藝人猛地将火把舉到嘴邊,霎時一股烈焰從口中噴湧而出。
黎璃看一會兒,忽地發現對面李仲庾和鄒洤正朝她奮力揮手,他們身側還站了一個道士裝扮的人,她再定睛一看,那飄逸的額發,不是樂兮還能是誰?
她提起裙擺,低頭沿着大圈一路小跑過去。
“黎姐,這兒這兒。”李仲庾招招手,“祁安呢?”
“應該在後頭。”黎璃回了句,挨着樂兮站定後,仰起頭笑盈盈地打招呼,“道長好,真巧啊,您怎麼也在這兒?”
“巧了巧了,”樂兮含笑回應,“貧道也是來湊個熱鬧。”
這時噴火表演結束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捧着銅盤來讨賞錢,口中不停說着:“賞個銅闆,賞個銅闆,祝各位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在新的一年吉星拱照,五福臨門,賞個銅闆吧……”
有人避開目光,把手縮進袖中不再動作,也有人慷慨解囊,小童便立刻把銅盤舉得高高去接抛來的銅錢,隻聽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而李仲庾就不一樣了,他抛了個碎銀過去,一聲低沉的“咚”,小童雙目放光,端着銅盤不住彎腰行禮。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樂兮感覺有些不自在,身側的女娃似乎将他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遍。他咳了咳,隻好摸出一塊銅闆抛到盤中。
小童彎腰稱謝,繼續繞場而行。
黎璃蓦地出聲道:“道長喜歡吃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