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簾篩進一條陽光,屋裡金爐焚獸炭,鋪滿貂毛毯的榻上斜倚着一個老太監,冠服胸前綴着坐蟒補子。紀淵則跪在榻下,手舉雕漆痰盒,耐心恭候着。
隻見那老太監欠起身,一口酽痰自胸腔提起,在喉間滾動幾下,“咳喀”一聲吐到痰盒裡,濺起一點痰液在紀淵手背上,他似乎毫無知覺。
“幹爹喝茶。”
他已經旋身端來一盞熱茶,涼到恰好可以入嘴的溫度,依舊是跪下進奉。
老太監是東廠提督尹榮宗,他接過茶盞就在榻上坐正了,這個姿勢更顯他矮小,人倒不胖,卻長了張獅子臉,一條條橫肉向下挂着,沒有喉結,露出的皮膚渾白,是那種厚重僵硬、沒有人氣的白。
“白雲觀的事做得不錯,”尹榮宗呷了口溫茶清嗓子,“淩霄道士倒也有點水平,正旦那日萬歲爺高興了,還真讓他當上天師。”
紀淵恭維道:“是幹爹妙計,那臭道士不過沾了光撿了便宜,他該對幹爹感恩戴德,他們全真教更該封幹爹為再世祖師爺。”
尹榮宗哼笑一聲:“白雲觀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他最該感謝當年丘處機以七十三歲高齡至西域雪山谒見成吉思汗,才讓他們全真道掌管了這塊風水寶地,正一道在哪?江西龍虎山,遠到天邊兒了。”
紀淵半着眼睛說:“便是龍虎山,想來萬歲爺也高興去呢。”
“你倒是敢揣測聖意。”尹榮宗言辭并無不悅,歪了歪眼,往手爐裡瞄。
紀淵眼尖地遞去一個小銅火箸兒,尹榮宗便開始撥手爐内的炭灰。
“幹爹,聽說近日端公向萬歲爺奏請要查革冗餘内官,老祖宗竟也由着他?”
端公是内廷私底下對首輔裴正的稱呼。
這本是唐代禦史别名,因禦史監察官持正不阿,故彼時稱之為端公,但稱裴正為端公便是此端非彼端,明面上是誇他清正廉潔,實則乃揶揄之意。
裴正以四十出頭的年紀任元輔,運氣占比自然很大,但他也是正統路子出來的,即以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再任禮部侍郎,升尚書,而後入閣,不出意外混到五六十也能升元輔。不過也是因為他的路子足夠正,所以最容不得歪門邪道,比如他就曾嚴詞拒絕去内書堂教書。
内書堂是内廷教習小宦官之處,其學業由翰林院負責。俗話說非進士不入翰林,是以内書堂的師資配備要遠遠高于南北國子監,甚至派去教習小内監的都是修撰、編修和檢讨,這批人可全是科舉一甲進士出身,保不齊能入閣拜相。而與之相應,内書堂出身且學業優異的宦官皆會分去司禮監或文書房,也極有可能跻身顯要,成為有“批紅”權的大太監,甚至日後提督東廠,當上首珰,亦不無可能。
“聰明”的翰林官往往将教習内書堂的機會視為捷徑,靠這種特殊師生之誼而一路遷升的翰林官亦不在少數。但裴正偏是不吃這套,他不僅不當成機遇,反而大為反感,他的自命清高也讓司禮監掌印太監王牧頗有不滿。故而裴正在内廷才有了“端公”的稱謂,意在隐喻他這人愛擺譜愛裝模作樣地“端起來”。
尹榮宗的鼻子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着:“别看端公有時一根筋,在跟司禮監作對時倒成了人精,慣會以退為進。他跟老祖宗商量,冗餘内官可以不查革,但錢糧照舊,你說他什麼意思?”
紀淵面色恨恨:“這是要我們自降俸祿啊。”
尹榮宗點頭。
“想增内官可以,總歸錢就這麼些,他拿了你就少了。看看,端公腦子多活,使得這一手好陽謀。”
“老祖宗沒轍了?”
“老祖宗放話,八百名選入内府供役,三千名分天下王府,兩千名發上林苑南海子,餘下的司禮監不管,去當無名白自生自滅。”
“無名白”指的就是淨身未有出處的閹人,他們流落京城,一部分在有堂子的佛寺幹替人擦澡的活計,大多最後都成了丐閹,如今混迹京城的無名白沒有上萬也有大幾千。
但聽“磕托”一聲,尹榮宗兩隻腳砸在地上,理理冠服站起身來。
“查革冗餘内官也不過是開始。”他又說。
紀淵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這個端公還想做什麼?”
尹榮宗努着嘴,拿起根剔牙杖兒戳進黑洞洞的嘴裡,用力剔着牙,少頃,聽得“呸”一聲,把一小撮肉渣吐到地上,方才說了句話,聲氣有些重。
“撤除各地鎮守内官。”
紀淵乍聽瞪大了眼:“他也敢?!老祖宗難不成也應下了?”
尹榮宗面帶不屑:“老祖宗老了,心氣神兒早沒當年那股子勁了,要換成我,豈能容他蹦到頭上來?真當我們司禮監好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