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晖煦暖無邊,眼見那大圓盤落呀落,終于落在圍牆上,黎璃看着從巷子口如蝸行牛步的人,也終于站到了她面前。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她說。
裴祁安低着頭踢走一顆石子。
黎璃窺了窺他:“臉色這般鐵青,怎麼,有人打你了?”
他聞言擡眸看她一眼,悶悶地說:“沒有。”
“那就是莫名其妙又來了。”黎璃把雙手相交在胸前,将頭撇開。
往常聽了這話是一定要頂嘴的,但此時的裴祁安有些頹然,吵架也沒得力氣了。他隻問道:“欸,你有沒有看過一出叫《裴少俊牆頭馬上》的雜劇?”
黎璃回說:“雜劇沒看過,本子看過,怎麼?你有興趣?”
“你先講來聽聽。”裴祁安道。
黎璃回憶一二,便開口說:“尚書之子裴少俊途徑洛陽時和李家千金隔牆相遇,一見鐘情後私定終身。李小姐為愛私奔,但裴少俊懼怕父親,不敢如實相告,把李小姐藏身于後花園七年,兩人生下一雙兒女。七年後東窗事發,裴父震怒之下斥李小姐為娼婦‘淫奔’,迫使裴少俊寫下休書,将李小姐趕回了洛陽。再後來裴父得知李小姐之父乃是故交,且兩家還曾有過婚約,心中懊悔不已,裴少俊此時也高中狀元,便前往洛陽尋妻,但李小姐因此前被羞辱拒不肯相認。”
裴祁安越聽越氣,直到聽見李小姐拒不相認後才算稍緩口氣,遂急着求證:“故事結束了吧?沒有然後了吧?”
“還有,”黎璃說,“最後在兒女哭求下李小姐還是原諒了裴家,夫妻團聚。”
裴祁安一口氣簡直要上不來了。
要說那個姓裴的可真會當便宜人,私定終身的明明是兩個人,被罵的卻隻有李小姐。李小姐千裡相随,而他連說出實情的勇氣都沒有,那份休書他還真有臉皮能寫出來?妻子和子女被趕走,他還能心安理得地考科舉?最後還要安排一出故交之女、有過婚約的戲碼,把他倆之間的最大障礙裴父給解決了,嚯,終于得到了世俗的祝福,可以毫無顧忌地尋妻去也。
而李家小姐也真是,能不能把拒不相認堅持到底!為何兒女哭求便要原諒他?兒女沒父親又如何?不能活了嗎?為什麼一定要有父親?
最後竟是那沒擔當的慫貨裴少俊得到了所有,狀元及第,名利雙收,有兒有女,家庭美滿。
他再聯想到虞樾說的那番話,什麼“李家小姐雖是官宦閨秀,卻頗有市井氣,大膽果決,敢愛敢恨”,呵,原來也是個想跟裴少俊一樣坐享其成的主兒。
裴祁安此刻真是跟吃了一坨屎一樣難受。
他勉強壓下心頭那股子難受勁兒,問黎璃:“你覺得這故事怎麼樣?”
“站在裴少俊的角度看,這是寫給天下男子看的好故事,說是終極憧憬也不為過吧?”黎璃笑一笑,又說,“站在李家小姐的角度看,是一個充滿無力感的故事。世上女子總有很多禁锢,雖然李小姐敢反抗禮制教條,卻也逃不出在‘母親’這個身份下的牢籠,有了孩子,隻要說出‘為了孩子’這四個字就足以令母親付出一切。隻能說李小姐努力過,但最終依舊屈服了,所以站在她的角度,我不能評價故事的好壞,因為母愛太神聖了。”
裴祁安定定地看着她:“所以你母親也是這樣嗎?”
“我母親?”黎璃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搖了搖頭說,“不,她不是,她倒是一個‘例外’的母親。”
“你呢?你母親是怎樣的?”這回換她問。
裴祁安沉默了,低頭看着腳,黎璃也沒有再追問。
有頃,他蓦地出聲道:“我有一個自以為是的母親。”
黎璃側頭看他,少年側顔俊秀,一定也是一位非常美麗的母親。
“那站在你的角度看《牆頭馬上》這故事,又是如何?”裴祁安突然把話題繞回去。
黎璃恍然回神,答道:“一出可笑又可怖的悲劇吧。裴少俊從未承擔過什麼,他始終是逃避的,因懼怕父親所以把妻子兒女藏身後花園,休書是被迫寫下的,人也是被迫趕走的,也許掉過幾滴淚,郁郁寡歡過一段日子,但也絲毫沒耽誤他的前程,總歸不好的結果全是非他所願,原因也怪不到他頭上來,自有壞人父親為他的不作為承擔責任。至于後來的追妻,想必裴少俊也是信心十足,狀元考上了,兒女都生了,還有禮制教條,試問哪樣不是站他這邊?再說連父親也同意這門親事了。
“李小姐啊李小姐,你除了原諒我還有其他可選嗎?畢竟受了委屈,怄氣總是有的,我可以大度地包容、耐心地等待,會有人幫我說話、替我解釋,瞧,我們的兒子女兒,他們多希望有父親陪伴,回來吧,一家人整整齊齊不好嗎?不要再鬧脾氣了,你看看,所有人都站我這邊,你是孤助無援的,所以真理在我,我是對的,你是錯的。
“終于,李小姐還是被吃掉了。”黎璃說完最後一句話,側頭直直地看着裴祁安,“如果你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或是喜歡這個故事,那抱歉,我對它隻有一個感受,就是惡寒。”
裴祁安也在看她,兩人對望着,他想告訴她: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裴少俊就是一虛僞自私的混賬東西。
但就在這時,隻聽牆裡頭突然一陣嘡啷異響,陡然有呼救聲:“來人啊——救命啊——”
接着大門“砰!”一聲被撞開,是阿禮驚惶失措地跑出來。
“阿禮,阿禮!”裴祁安喊住腳步生亂的男孩,急忙追上去,“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嗚嗚嗚……”阿禮這才回神,卻是未語先哭。
裴祁安用眼神安慰:“别怕别怕,先說說到底出了何事?”
阿禮抽抽嗒嗒道:“祁安哥哥,求求你快去找我後爹,我娘要生了,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嗚嗚……”
“樂兮道長在哪?”
“在崇文門附近的青果市!”
“别擔心,我跟你去找道長。”裴祁安轉頭欲跟黎璃說讓她先進去看看情況,但門口哪還有人影。
隻見黎璃沖進去,先看到了屋外石磚地上的一攤血,七喜跌坐在門口哇哇大哭,衣服上都是塵土,哭聲一茬接一茬,像洩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