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的聲音從輕到重,逐漸有了一點點情緒波動,而我卻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如舊看着他的眼睛懇切回答:“是。”
“你想向我證明什麼?證明你可以選擇救我,也可以選擇做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我隻覺得手腕處的那根筋被捏得很痛,不自覺往回抽手想要掙脫他的束縛,紀樂的臉上微微生了怒意,拽着我的手腕用力往樓外一扥,我整個人都被扯到到水泥橫梁的最邊緣,隻要他開心,第一個掉下去的不會是他,而會是我。
膝蓋恰與邊緣平齊,那個我想象中插在鋼筋上仰面朝天的人換成了自己的臉,恐懼愈發加深,我飛快擺頭驚叫出聲,“不,不要,我錯了,紀樂,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見死不救,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攥着我手腕将我倆的胳膊伸出樓外,停頓在半空沒有再動,我稍稍松了口氣,他目不轉觀察着我的表情,良久,緩緩移動身體,貼在我耳邊,輕聲說:“你不是在救我,你隻是在救你自己,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有這樣大的信心和勇氣去改變或是拯救一個人,就像那些不知死活的女人要耗費寶貴的青春拯救一個無藥可救的垃圾,你說過,再無救世主,至少這句話我是認同的,沒有誰能做誰的救世主,所以我隻能這樣理解,你不是怕我死,而是怕我死了你就會成為這世界上僅存一隻的某種動物,拯救别人不是因為相信别人真的會回頭是岸,而是源于自身對欲念的放縱和覺得自己獨一無二的盲目自大。”
紀樂低頭時淺笑出聲,那不是開心,而是一種嘲諷,“你放心,我不會死,至少今天不會。”
他漸漸松開手,而我一直緊繃的弦也在聽到“今天不會死”這句話時放松下來,癱坐在地上一遍遍回想,他是在說我盲目自大嗎?
兩隻手摩挲着懷裡尚且溫熱的不鏽鋼飯盒,這才記起我倆還都沒吃午飯,我抿唇不知要怎麼提這件事,他從橫梁上站起身,我卻執意拉住他的袖子,想試試看他會不會再跟我多說幾句話,“你……吃飯嗎?”說着将飯盒遞了過去,“你先吃。”
紀樂接過我遞過去的飯盒,并沒有一把甩開我,而是站在橫梁漠然向下望,此時許多中午不回家的學生已經吃完了午飯,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從小食堂裡走出來,自然不乏有人來這廢棄的校園裡抽煙消遣。
兀鹫在天空中翺翔,睨視着大地上早夭的靈魂。
紀樂一隻手端着我的飯盒,另一隻手将我的手腕從他的衣袖拿掉,打開飯盒蓋,一聲不吭将飯盒反轉,我隻得看着自己為了早點見他所以放學後前幾名沖進食堂打來的手撕包菜和米飯在他手裡被倒扣後掉下了樓,幾滴菜湯仍挂在不鏽鋼飯盒的邊緣,一滴滴随着重力落下。
“你……”我抓着他的袖子往回扥,以一種絕對無法理解他的目光看着他,“我還……”我想說我還餓着肚子,話到了嘴邊兒卻沒能說出口。
他像是抓小雞一樣一手拎着飯盒,一手扯着我的衣領,校服的塑料拉鍊經不起這樣折騰,已經拉到了肚子的位置,将我從那條橫梁上拽下來,走到樓頂一小片不大的空地,我的怒氣沒有沖他發出的立場,隻能悶不吭聲憋在心裡。
我那樣對他,他這樣對我也是情有可原。
“别往樓下看。”紀樂說着将飯盒還給了我,正要走,卻又退了兩步回來,湊近了用手掌擡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可以在你的眼睛裡看見我自己。”
“不好看。”我想别過頭去。
他比我高一些,差不多高一個頭,我被他扳正了臉沒辦法再躲,隻能由着他微微彎下腰,仔細到像是個鑒寶商人正在鑒别一雙遺珠。
“我很喜歡你的眼睛。”
我聽後心髒一縮,上一次有人對我說喜歡還是那個會替我搖秋千的小女孩,就是因為這一句喜歡我失去了家庭以及前半生最重要的兩個人,他的這句喜歡又會讓我失去什麼呢?眼睛?變成一個瞎子嗎?我怔怔看他,張着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别這麼說,不是什麼好事,喜歡是惡,被喜歡是罪,沒人會喜歡我。”我逞強說。
都說物極必反,極緻壓縮之後心髒開始狂跳,我試探性用食指觸了觸他的眉尾,血痂有着一如沙粒般的手感,他微微抽動了下眉毛,大概是因為有些癢,并沒有表現出哪怕一絲絲的反感。
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劫後餘生,暗地裡慶幸着他還肯接納我,可想到剛才墜樓的飯菜,好不容易燃起的信念在短暫的激烈燃燒過後又開始被自我懷疑這陣風吹得搖擺不定。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幾聲叫罵像一支利箭,刺穿我為能肆意妄想而刻意創造的感官結界,聲音從樓下傳來,我立馬奔到樓梯口,跪在粗糙的地面上,探着身子向下望,我想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果然,是那三個在水房裡打過紀樂的霸淩者,其中一個人的頭上還沾着剛剛自由落體的米飯粒兒和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