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橫穿這座城,河岸上垂柳在風雨中搖擺,綠草長得像是被剃壞了的頭發,長長短短,雖有生機卻着實不大好看,一座橋橫跨這條河,據說當年花了大價錢,車道很寬,人道很窄。
一輛三輪車裝滿了我的家當,布包袱不防水,所以被黑色塑料垃圾袋裹了一層又一層,最頂上用厚厚的透明塑料布蓋上,我從家裡翻出兩件舊雨衣,他在前頭蹬,我在後頭推,雨下得很大,落在臉上睜不開眼,上坡又下坡,我輕輕一擡屁股坐上了三輪車,順着大壩兩旁的小路一直走就是他的家。
雨幕裡,幾束車燈由一個個微小的光點變成一個個光圈,路過眼前時我似乎能看見車頭前有無數雨針一頭紮進地面的積水裡,來者不停,去歸一處,最終不分你我,潮濕似乎被雨衣鎖住了,充斥着周身每一處,陳舊的雨衣散發出一股子怪味兒,說不好是發黴的臭味兒還是膠皮的味道,我實在受不住一昂頭摘掉了帽子。
一隻骨瘦嶙峋的黑貓在大壩的灌木下瑟瑟發抖,我扯了扯紀樂的雨衣,他沒察覺,我蹙眉望着綠意盎然下的一抹黑影,油綠的葉子被雨滴砸得左搖右擺,那黑影愈發渺小,我在心裡衡量許久,告訴自己沒有能力養它,但還是忍不住跳下三輪車,一個人朝着灌木叢飛快走去。
那隻貓已經奄奄一息,躺在泥土地裡一身髒污一動不動,這場雨下完就該是它的死期,我将胳膊縮在長長的雨衣袖子裡,把它捧在懷中,它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似乎是服了天命,無所謂生還是死,反正不會有比死更糟糕的結局了。
我懷裡抱着那隻已經沒什麼動靜的黑貓在雨中奮力奔跑,追趕紀樂腳下蹬的那輛三輪車,耳邊雨聲嘈雜,踏進一個個水坑激起一朵朵水花,直到十字路口紀樂停下來等紅燈,我才喘着粗氣跟上他,悄悄坐回三輪車上,一個轉彎連身子也跟着傾斜,差一點倒在了三輪車後鬥裡。
到紀樂家時他幫我把東西提上來之後就去廚房燒了水,而我局促坐在瓷磚上,渾身的濕衣壓根兒沒地方落屁股,好在天氣不冷,他這才發現在寬大雨衣的遮掩下我的懷裡多了團黑乎乎軟趴趴的東西。
“你領個了什麼東西回來?”紀樂蹲在地上,拎着黑貓的後頸皮,“髒死了。”
“貓。”見他拎起那隻貓,我捧起雙手生怕他一下沒抓穩将貓掉在地上。
紀樂一隻手拄着下巴,歪着腦袋看了看貓,又看了看我,略帶興奮笑着問:“它快死了吧?”
從我的頭頂落下一滴水,恰巧滑到我的眼角,我愣愣看着他,遲遲點頭,“嗯,我可以留下它嗎?”
紀樂伸出食指,替我揩去那滴水,忽然湊得很近,我幾乎能感受到他潮熱的鼻息,“姐姐,你知道嗎?當年我也是這樣,差一點就得救了呢,你說是不是同類相害,要不然你怎麼甯願救一隻将死的貓都不願意救瘋狂拍打着轎車車窗的我呢?”
我聽後心中一緊,連忙低下頭看着自己懷裡抱着的黑貓,手指摳着膠皮雨衣,在墨綠的膠皮上用指甲劃出一道白印,“我知道了。”他大概是不喜歡貓的,“等雨停,雨停了我就……”
“你知道什麼了?你想說雨停了你就怎麼樣?把它扔出去?給它希望再讓它絕望?你要殺了它?就像當年對我一樣對嗎?”他伸手戳了戳那隻黑貓的胸脯,黑貓微微張開嘴,露出粉嫩的嘴唇和粉嫩的舌頭,還有尖尖小小的白色乳牙,這貓應該隻有幾個月大。
“我……對不起……”我小心翼翼揣着歉疚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我想它現在一定覺得上天聽見了它的祈禱,終于有人願意為它敞開溫暖的懷抱,隻可惜它以為錯了,你的确聽見了它愈發微弱的呼吸聲和就要透明消失于世間的靈魂,可你不是上帝。”
哨聲從廚房裡傳出來,紀樂說完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一隻手撐着膝蓋站起身,拎着水壺進了衛生間,他沒有關門,我仍舊坐在地上看他将熱水和冷水混好,打開衛生間的燈将我塞了進去。
我用食指在衛生間鏡子上畫出一個笑臉,記得小時候老師都會發類似圖案的彩色貼紙,有紅花也有五角星,那時候覺得這是無上榮耀,笑臉也是真的開心,不知怎的,如今看來倒像是一種嘲諷,我努力勾了勾唇,像是加載失敗的視頻,卡在極其模糊的那一幀,索性不再試着笑了。
從衛生間出來時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忘記從包袱裡翻找出毛巾,推開門第一眼看見那隻黑貓被丢進了盛滿了水的塑料盆裡,我顧不上許多連忙走上前,它的雙眼微微睜開,翻出粉嫩的眼皮肉和眼白,我心下一沉,從水盆裡撈起黑貓抱在懷裡,四處望卻沒見紀樂的身影。
他果然還是讨厭貓的,以至于把一隻要死了的流浪貓丢進水盆裡徹底送上西天,我站在客廳裡茫然失措,不知道該不該将它扔出去。
防盜門“吱嘎”響了一聲,紀樂看見我時,我正一隻手舉着貓,剛換的睡衣前襟濕了一大片緊緊貼着皮膚。
我立馬将端着黑貓肚子的手藏到身後去,然後低下頭不看他,這簡直就是自欺欺人,希望如此紀樂就會放過它,也能解救我于這般尴尬的境地。
他手裡拎着幾隻裝着東西的塑料袋,将鑰匙扔進盛雜物的舊鞋盒裡,摘下雨衣帽子欣賞着我當下詭異的造型,恰在此時,客廳裡傳出一聲異響,說是貓叫太過勉強,倒像是一聲嗚咽。
我藏無可藏隻得放棄,“别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