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飯菜攏共就那麼幾樣,西紅柿炒雞蛋、麻辣豆腐、青椒土豆絲、白菜豆腐、油焖茄子,再加上一份免費的澱粉湯,從周一到周五颠來倒去來來回回,我端着剛洗完的不鏽鋼飯盒走在後操場,路過籃球架下随手甩了甩飯盒裡的水。
“啪”
手背突然傳來一陣痛意,我遲鈍擡起頭,眼前是三張熟悉的面孔,在水房裡見過,在爛尾樓樓頂也見過。
上次紀樂挨打,那位年輕的女老師義憤填膺,在教師辦公室大張旗鼓調查此事,結果沒什麼人搭理她,那些資深的老教師早已見怪不怪,大多數人隻想平平穩穩熬到退休,沒人想沒事兒找事兒,學生不吭聲,家長不重視,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天早自習時女老師還專門為了紀樂挨打那件事來班級門口找我,大概是想不通為什麼紀樂的父親對她一副愛答不理的态度,想從我這兒打聽點兒關于紀樂的家庭狀況,不用想也知道她去問紀樂的時候紀樂一定什麼都沒說。
當時我聽完她的話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如果我如實告訴她不必指望紀樂的父親了,就算紀樂被打死他父親也不會管的,甚至可以說他父親恨不得紀樂早點死,兒子被打住院還一遍遍罵着畜生,這算不算是在她職業生涯的起始就潑上一盆冷水?
我不希望麻木的人越來越多,但又知道她也沒辦法解決紀樂的困境,所以最後隻說了一句:“周老師,你人真好,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老師。”然後就頭也不回跑走了。
現在那三個人再度将我堵在後操場,我竟還有閑心思考早上的時候是不是真的應該告一狀,即使沒辦法把他們三個怎麼樣,至少也能起到點兒震懾作用,不過很快這種想法就被我否決了。
飯盒被打落在地,我沒打算反抗,蹲腰伸手去撿,手剛觸到飯盒,還沒等撿起來,緊接着後腰就挨了一腳,飯盒被另一個人踢到更遠的地方,下一個人雙腳并攏起跳,兩隻腳跺在飯盒底部,薄薄一層不鏽鋼還是被踩出一個凹陷。
我身子一斜倒在籃球架下,周遭的人紛紛停下腳步看我,顯然我的待遇要比紀樂好上許多,那幾個人隻是踹了一腳就雙手抄兜吹着口哨離開了,臨走前還不忘用餘光瞄了我兩眼。
我正要起身,遠處有人撿起了飯盒,又向我伸來一隻手,我擡起頭,目光順着一雙深藍色的褲管向上移動,直到看見那張冷冰冰的臉,紀樂的校服拉鍊拉到最高,深藍色的衣領被立起,他見我遲疑了好一會兒沒個動靜,索性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拎起來。
他瞥了一眼我身上的灰塵,擡手想要拍掉,卻在離我屁股隻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了手,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把雙手又抄回兜裡,默默低下頭,半張臉都被立起的衣領遮住。
我接過他手上的飯盒拍了拍屁股,若無其事站起身往教學樓走去。
起初看見紀樂在水房挨打時,我還在想為什麼他不哭不鬧不還手,也不去找老師,甚至一度認為他是男生就理應去反抗。
等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知道那是為什麼了,我不打算去找班主任告狀,雖然沒有什麼依據,可能就是單純不信任,總覺得說與不說下次再見面結局還是一樣的,甚至可能變本加厲。
現在看來,當時還真是打沒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紀樂默默走在不遠處,兩個人始終保持着距離,就像最開始放學我去追他那次一樣,“區雲”雖然陰晴不定,但似乎要比現在的他看起來好相處一些。
一路走到教學樓門口,我也憋悶了一道,教學樓大門的房檐尤其寬,有點兒像小型舞台,記得剛開學迎新的時候校長站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講話,聲音高亢,情緒激昂,全是對未來幾年中學生活的美好期許。
學生們搬來木椅子,圍着主樓門口一排排坐得滿滿登登,校長在撒謊,我們興許不知道他在撒謊,但巧合的是大家都出奇一緻,一句話都懶得聽,我常會想這是圖什麼呢?其實還不如回去上課。
我突然轉身推了他一下,紀樂有些詫異望着我,“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我不差你給我撿飯盒!”
紀樂向後退了兩步,被我推了個趔趄,他顯然要比“區雲”惜命,捂着胸口微微蹙着眉頭,我這才想起他的胸口被人踹出烏青,現如今他走在校園裡像是怪物過境,生着短短毛茬的青色腦袋上貼着好幾塊醫用紗布,眉骨處的傷也還沒有好,再加上原本就像是條曬幹的鹹魚,大多數人都對他避之不及,唯有我想要親近反而被冷落。
我心中生了絲絲愧疚,不知道是不是恰巧碰到了他身上的傷,大概是“區雲”的緣故,我跟他說話時的語氣明顯更放肆了,或許他們倆能分得清楚,而我卻因對着同一張臉,沒法子徹底将他們當成兩個獨立的人。
“如果不想被視作像我一樣的怪物,在學校你最好離我遠一點,就像之前在水房時一樣。”紀樂說着向四周看了一圈兒,中午這個時間是不可能一個人都沒有的,他立馬低下頭,盡量不讓别人看見他的嘴唇在動,正要走卻被我一下子扯住了校服衣袖。
“你覺得有用嗎?”我翻開手掌,剛才在籃球場摔倒時蹭破了皮,傷口裡還嵌着兩粒沙,“從我撿起那把彈簧刀開始,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你也不用時時想着說難聽的話讓我難受,我是不會難受的,我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