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樂掙紮起身,緊緊摟住我,起初還盡量小心不想把墨水的顔色弄到我身上,到後來他不管不顧收緊雙臂,手指像是要擠進我脖頸後的肉裡,似利用同一根系汲取養分的兩株植物,長着長着不可分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得留着那些悲傷的東西,沉浸在那種感覺裡才能感受到心髒在跳動,姐姐,你懂我的意思,對吧?我不想變成一個麻木的人,不想成為一個徘徊在人間的幽靈,可我……好像被困住了。”
紀野深深歎了口氣,相對的,馬馳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胡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了看紀野,又看了看馬馳,“還用叫救護車嗎?”
紀野搖頭,安慰似的拍了拍小胡的肩膀,“不用了,人沒事兒。”
終于,紀樂發現了紀野,他放下摟着我的胳膊,用染上藍色墨水的手抹去淚水,食指按住兩邊唇角往上推一點,再推一點,呈現出不正常的微笑弧度,也留下一道道藍色的痕迹在臉上。
馬馳蹙眉仔細看着畫在牆上的那張人臉,面上的表情愈發像是學生碰見了難解的數學題,他撓了兩下頭,目光還緊盯着人臉不放,卻被紀野從房間裡推了出來。
小胡識趣走開了,回到他應該待着的崗位上。
“老馬,真對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煩了。”紀野靠在詢問室外頭的牆上,從兜裡掏出煙盒,擡頭時瞧見牆上貼着“禁止吸煙”四個字,又默不吭聲揣回兜裡,他那盒紅梅,已經被壓癟不成樣子,連裡頭裝的煙也已經有些彎折。
馬馳眼裡是紀野的小動作,心裡說不出的煩躁,他與紀野相對而立,不停摸着頭發,皺眉之後川字紋深深刻在眉心,“老紀,我越來越煩你了,真的,你們文化人都這副德行嗎?咱哥倆你扯那麼些沒用的給誰看?!對不起能顯得你特高尚還是咋的?”
紀野看着馬馳的表情想起以前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對于農村出身的馬馳家來講,雞蛋就算是好東西了,馬馳的媽媽在鄉下養了幾隻雞,每天就隻能下幾枚雞蛋,他媽媽不舍得吃,放在家裡攢啊攢,等馬馳休假有時間回鄉裡,就用筐裝起來讓他帶到城裡補身體,馬馳的媽媽還囑咐過馬馳,在單位要和同事處理好關系,鄉裡笨雞下的笨雞蛋,純天然吃着健康,拿回去别忘了分給紀野一半兒。
那次馬馳休假回來拎了滿滿一筐雞蛋,兩個人在宿舍裡開小竈,火點着了,油也倒鍋裡了,打一個雞蛋是臭的,再打一個還是臭的,三個雞蛋下去,鍋都跟着洗了三遍,可惜了高馳他媽媽在鄉裡特意找人榨的笨大豆油。
紀野說天熱,雞蛋放久了已經壞掉了,不能吃就扔了吧。
馬馳舍不得扔,說當初坐綠皮火車去南方當兵,家裡條件不好,臨走前他媽媽沒什麼好給他的,就揣了這麼一兜煮雞蛋,他一邊吃一邊哭,隔天發燒上吐下瀉,隻好去診所打吊水。
紀野一下班就寸步不離守着馬馳,連派出所的老所長都驚動了,拍着桌子非要問責,倒要看看誰敢在警察的飯菜裡下毒,這事兒必須一查到底,鬧了半天才知道是個烏龍,再往後紀野就把每天的飯補勻給了馬馳,說是家裡人喊着回家吃飯,反正也用不上,剩着就浪費了。
紀野想到這兒低頭笑笑,“一碼歸一碼,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混為一談。”
“老紀,你變了。”馬馳的臉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傷心失望,“我媽走的時候,上頭派我去外地執行公務,你在靈堂裡替我跪了三天三夜,那時候你他媽怎麼不跟我提公是公,私是私?”說着傷心失望又變成了委屈,雙眸裡閃爍着倔強的神采,可眼圈卻是實實在在紅透了,兩滴淚不争氣滑下來,馬馳拿掌根一抹,把頭别過去不看紀野,氣呼呼罵了一句:“說再多都是放屁,你他媽就是沒把我當兄弟,你心裡沒我!”
紀野一下子慌了神,往走廊兩頭看了看,摸遍了兜也沒找出一張紙,隻好伸手拽住馬馳的胳膊試着安慰一番,“這咋還能給自己說哭了呢?我也沒說啥啊,叫人看見了多不好,不知道還以為我咋的你了,挺大老爺們兒,咋還說哭就哭呢?!”
馬馳一甩手掙開紀野,“屋裡砸了個稀巴爛,這錢咱肯定得拿,不能占國家便宜,我出,就當我給咱外甥的。”
“用不着,真的,我還沒落魄到這份兒上。”紀野話剛說完,就瞧見馬馳那絕望的目光,隻得苦笑着臨時改口:“好好好,我知道了,讓你拿,行了吧?”
馬馳堪比四川變臉,把手伸向紀野,見對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索性從紀野的兜裡掏出煙盒。
紀野朝馬馳身後“禁止吸煙”四個字撇了撇頭說:“派出所不讓抽煙。”
馬馳倒出一根兒煙順手夾在耳朵上,“沒抽,論勁兒還得是老紅梅。”說完又把煙盒還了回去,他猶豫着從哪開口,“咱外甥……是不是……”
“是。”紀野把聲音壓低,深深吸了口氣,好似幾年來一直在心裡做着的準備,一朝釋放出來,廣河縣屁大點兒的地方這種事能瞞得住誰?就算他存心隐瞞,區捷也不會放過紀書君唯一的兒子,“所以你說的那些都實現不了,遺憾就是遺憾,一輩子都隻能是遺憾,自己都幹不成的事兒,哪有資格要求别人?”
“我怎麼聽說區捷對咱外甥下死手?”馬馳想起以前處理家庭糾紛的時候常常拿“天下沒有不疼子女的父母”來做孩子的工作,這次他不僅是沒了主意,一直以來積極對待工作,當警察是他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事兒,可以說哪怕他馬馳立馬死了都無愧于心,不怕任何鬼神敲門,但現在紀樂憑一己之力就把他過往多年的工作經驗打了個稀巴爛,像是房間裡地上的玻璃鋼筆墨水瓶一樣,他甚至開始質疑自己的工作方式是不是出現了問題,多年的警察生涯真的有他認為的那麼完美嗎?
紀野表現出躁動的狀态,舔了舔唇,一拱身貼在牆邊的身體站直,掐着腰來回踱了幾步,“那人就是個畜生,如果不是他,我姐絕不會年紀輕輕就躺進墳裡!”
“我知道你不喜歡區捷,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極力反對你姐和區捷結婚也不會跟家裡鬧成那樣。”馬馳試着安撫紀野。
可紀野立馬擺手說:“當年……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是原則問題!”最後四個字音咬得尤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