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國輝一到地兒剛下車一眼就認出這是什麼地方,低聲嘀咕了一句:“怎麼是這兒?”
一排排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外牆被重新粉刷了一遍,其中幾層自住的人家做了外牆保溫,剩下幾家出租的沒有做,看着像是狗皮膏藥一張張貼在大樓的外牆上。
老闆一下子就認出了紀野,紀野不好意思笑了笑,忙擺手希望老闆别把當年的糗事當着我和紀樂的面全都抖落出來。
老闆是個憨厚老實的漢子,他當年拎着大勺從後廚跑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紀野倒在地上抽搐,給他吓壞了,他老婆更是怕得躲到了櫃台後頭,“當年幾個混混在我店裡欺負兩個姑娘,砸了我的店,開店這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主動找上門要賠我錢的,我哪能記不住?”
我和紀樂面面相觑,默契低下頭忍住笑意。
“你賠錢了嗎?我怎麼不知道?”樸國輝俯下身,小聲問紀野。
還沒等紀野開口,老闆繼續說:“賠了,不是當天賠的,第二天折回來賠的。”說着,老闆眯起眼睛打量起樸國輝來,一邊看還一邊思考,“姑娘,我怎麼覺得你瞧着很眼熟啊?”停頓良久,老闆指着樸國輝說:“噢……就是你,是你把他叫過來挨了一酒瓶,我想起來了!”接着比出大拇指,“你老公是這個!”
“老方!”老闆娘站在櫃台裡,原本正扒拉着手裡的計算器算賬,聽見自己老公跟客人說些有的沒的,立馬變了臉色,“你跟人家瞎說什麼?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人家愛聽嗎?你就亂說!”
老闆縮了縮脖子,看着像是個妻管嚴,立馬閉上嘴。
樸國輝翻着菜單,紀野有一搭沒一搭聊着,開始老闆還顧忌站在遠處的老婆,到後來又現了話痨原形,紀野問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把攤子擺在外頭,老闆解釋這幾年城管查的嚴,不許把攤子擺到人行磚道上,尤其是他們家這種面朝主幹道的店子,擺出去影響市容。
餐還沒點完,一個高瘦的小夥子穿着一身廣河縣三中的紅白校服抱着籃球走進店裡,小夥子喊了一聲爸,老闆笑着點點頭,催着兒子吃完了飯回樓上學習。
樸國輝看了少年一眼,身子微微向前傾對紀野說:“我記得上次來,他還是個小胖子,我問他這麼胖以後怎麼當籃球運動員,他可不高興了,說是壯,不是胖,還問我知不知道……奧……奧啥來着……我不看籃球,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奧尼爾。”穿着三中校服的高瘦少年說起話來拽拽的,走過他爸身旁,從老闆兜裡掏走了家裡的鑰匙。
“你竟然還記得這事兒!”樸國輝的印象裡那小胖子長得有點兒像飽滿圓潤的白香瓜,現在卻像是一根兒長滿刺的瘦黃瓜,青春在小胖子的臉上留下不少痘印兒,也在一雙眼裡留下少年獨有的倔強。
老闆笑眯眯告訴我們他兒子是田徑特長生,祖上就沒超過185的,教練也說他身體條件不行,打籃球以後隻能是業餘愛好了。
少年的身影沒過轉角,又退回一步,無奈喊了一聲:“爸!”
老闆撇了下嘴,連忙保證,“好好好,爸不說了,你放心回去學習吧。”
廣河的燒烤店從來不缺海鮮,什麼比手掌還大的烤生蚝、鮮嫩飽滿的烤扇貝、脆嫩香辣的烤鱿魚,甚至還有醒酒的海鮮粥,紀野點了兩瓶啤酒兩瓶飲料,樸國輝非說報備都報備了,直接來一打,兩人僵持不下,還是老闆說喝不完沒開的可以退,這才好不容易達成共識。
起初樸國輝和紀野還有些拘謹,幾杯酒下肚眸光逐漸迷離,紀野把扇貝肉和生蚝肉從殼裡挖出來,挖一小碗遞給樸國輝,羊肉隻給瘦肉,牛肉也是如此,直到樸國輝開始抱怨沒了吃燒烤的樂趣,紀野忙碌的手才停下,剛挖好的半碗他還猶豫到底是自己吃,還是遞給樸國輝。
“别跟師父置氣了,他确實做得不對,回去之後有什麼事兒你倆好好說,其實你們都是為對方好,何必要用傷害對方的方式表達出來呢?”紀野說完,他眼看着坐在對面的樸國輝拿起就要滿溢的酒杯一口悶了下去。
我識時務遞上一張餐巾紙,樸國輝接過後擦了擦嘴角。
她望向燒烤店外,僅隔着一道玻璃牆,還能看見多年前她來時坐過的位置,馬路上來往的汽車比那時候多太多了,上大學時人們普遍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走在街上總動聽見人們打招呼的聲音,還有自行車“叮鈴鈴”的鈴聲,到了冬天有貨車往縣裡拉煤,車在前頭開,碎煤在後頭掉,國棟拉着她去撿人家掉下來的煤拿回家燒,她爸這人很古怪,别人家的孩子都會被誇幾句有精神頭兒,樸振華似乎并不太高興。
一切都在變,她也不得不跟着變,但她總覺得如今這世界不屬于她,她是被時代的浪潮裹挾着不得不往前走。
是不是所有人都會不知不覺被困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無法自拔?甚至是心甘情願被一直困着,是不是隻有她走不出來?
如果要她選,她甯願永遠活在那個夏天,樸國慶還活着,紀野還是那個朝氣蓬勃又有點兒青澀、出警時總是被群衆說得暈頭轉向的小片警,想到這兒樸國輝垂下頭,無奈笑了笑,太苦了,這酒。
樸國輝想着想着下意識用手遮住了癟下去的嘴巴,發熱的腦袋掩去了部分眼眶中就要溢出淚水的感覺,雙眼熱熱的,臉蛋燙燙的,她有着多數人羨慕的職業,在這小小的縣城裡成為親戚朋友街坊四鄰稱贊的對象,即使她三十幾還沒結婚,人家也隻會說是她眼光高,挑花了眼,隻有她自己知道前半生有多麼挫敗,自從紀野躲着她,心裡埋着的許多話她跟誰都沒聊過。
“我哥當年最想報的是省城裡的體育學院,他當時有個女朋友,考大學時為了跟他在一起,那女孩報了同城的師範大學英語專業,她當時有機會留在市裡,畢業之後卻為了和我哥的約定回了廣河,後來在一中當了英語老師,這麼多年都沒有結婚,我去年去看她的時候她一個人照顧着個阿爾茲海默症的父親,母親幾年前因病去世,一中每年組織教職工體檢,去年查出她的身體裡長了個瘤子,今年開春做了手術,能不能痊愈還未可知。”樸國輝哽咽着說:“如果不是我爸,他倆孩子現在都得上中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