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我會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要如何才能把紀野和樸國輝兩人放到一起去呢？進行一場行為藝術，展開一張薄薄的保鮮膜，再将兩人分置兩旁，不僅看得見，甚至還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但就是無法擁抱。

對的，是這樣的。

紀野如今擁有比國家級演員更好的表演能力和定力，以至于我看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神态都有些生氣，與之前在飯桌上相比如同兩種有生殖隔離的動物似的，絲毫接不上關系，那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紀野仿佛幾杯酒下肚就順着下三路從身體裡排出去，再随着便池及下水道沖進沼氣池裡。

他這态度直讓樸國輝惡心，她之前讨厭的不是紀野是個爛人，而是紀野他不是爛人。

就像吃蘋果時如果這果子爛了大半，人們大多會選擇丢掉，但如果這果子隻爛了個小黑點兒呢？或者隻是磕破了皮氧化發黃呢？我們會舍不得，會想着扔了太可惜，但又會覺得這終究不是一個好蘋果。

樸國輝舔了舔唇，像是努力壓制着心中的悲憤與委屈，她張開嘴，我以為她是要說什麼，實際上她隻是換了個面部表情，抿着嘴咬起嘴唇來，我明白她是在忍，忍着别哭出來，她想要僞裝成成熟女人該有的模樣，要波瀾不驚，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難過也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現出來，否則好像她有多脆弱似的。

她默然良久，轉頭看了看我手裡還捧着紀野的錢夾和手機，便對我說：“還給他。”

我點點頭，邁步朝紀野走去。

他們倆離得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抱住對方，又離得很遠，遠到這輩子都抱不到對方。

紀野接過我遞過去的錢夾和手機，看也沒看就急着往深色牛仔褲後屁股兜裡塞，怪不得會落在衛生間洗手台上，方形的錢夾塞進褲兜并不容易，他試了兩遭，還因為喝了酒手抖掉在地上。

比撒謊更容易露出馬腳的其實是撒謊之後急不可耐追着解釋。

那就像是在同對方說，我雖然騙了你，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就比如現在的紀野，他一直以來想要藏起來的東西一次意外便大白于天下。

錢夾落地，啪一聲響，像是鴨子的嘴開了口，二十歲出頭的樸國輝躺在地上，三十多歲的樸國輝站在旁邊看。

人們說一定不要在急躁慌張的情況下做決定，我深以為然。

紀野連忙蹲下身撿起錢包，當着樸國輝的面兒，雙手哆哆嗦嗦從錢包裡把那張照片抽出來，他想塞進兜裡，又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該往哪放，總不至于扔進垃圾桶裡吧？最後索性塞進樸國輝的手裡。

二十歲出頭的樸國輝還是個大學生，那時學校搞了個什麼手工大賽，她本身就是個不服輸的性格，非要弄點驚天地泣鬼神的東西出來拿個冠軍不可，樸國輝找到紀野，讓紀野給她出主意，倆人畫了張設計圖草稿，跑到不鏽鋼廠，又是焊又是拼，最後回學校搞了個不鏽鋼可拆卸的戰鬥機模型出來。

她記得那模型很沉，當時還是紀野送她回學校，一路幫她提行李，坐了八九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沒記錯的話是冬天，火車上很冷，車窗結了一層霜，還沒買到坐票，紀野是一路站到省城，下了火車腿都不會走了。

那次她不出所料拿到了冠軍，還拍了這張捧着不鏽鋼戰鬥機的照片，不過她記得當初拍照片時紀野也在，沒想到隻有她被獨獨裁剪下來。

樸國輝想到這兒免不得哂笑，手輕輕一握，那張照片變成了一團，接着被丢進了垃圾箱裡，她冷得像一塊兒冰，“回家”二字從她嘴裡說出來，我甚至能想象得到這兩個字掉到地上的聲音都得是清脆的。

她與紀野擦身而過，紀野卻在她最脆弱時拉住了她。

“何必呢？”紀野苦着一張臉問。

何必為了别人苦了自己，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必守着執念，何必如此認真，他已經爛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