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叔叔，我是國輝。”樸國輝隔了有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她将身子靠在牆角，能看得出已經在盡力穩住情緒，以免悲痛從嗓子眼兒裡溜出來，盡管如此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即使是夏日，醫院走廊裡也足夠陰涼，我坐在急救室外頭的塑料長椅上，手心裡攥着病号服長長的袖子，當我察覺出自己的緊張時，幹燥的衣袖已經潮乎乎了。

我側過頭看了眼身旁的樸國輝，那通電話還未挂斷，老人家的手機通常聲音很大，我隐約聽見電話另一頭的葉顯意識到來電話的人不是樸振華時明顯一愣，個把分鐘留白，像是沒人用的水龍頭卻忘了關緊，環境的嘈雜聲尤難忽略。

樸國輝懷着些許歉意問：“葉叔叔，真是不好意思，我爸這幾天魂不守舍的，我想問一下他找您是為了什麼事兒？我問他，他也不跟我說，我有點不放心。”

葉顯聽完醞釀了一陣兒，然後答：“哦哦哦，你爸啊，還是為了老案子，廣河縣幾十年前的那個滅門案，前段時間不是抽調市裡頭的人手去配合你們調查了嗎？你爸聽見信兒了，就總跟我打聽進展。

我讓他問你，他這次不知道怎麼了，死活就是不願意跟你開口，我被他磨得沒招了，就把當年在被害者家中提取到的犯罪嫌疑人生物檢材經檢驗和前幾天跳樓死亡的趙志剛系父子關系這消息跟他透了點風。

但具體的我沒說，我隻跟他講出現了新證據，案子有破的希望了，可給你爸高興壞了。

我們聯系了趙志剛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還有個意外發現，村裡老人們的說法是趙志剛的父親八十年代在外地因為入室盜竊被戶主發現，慌不擇路從六樓翻窗戶不小心墜樓摔死了，那些個老案子沒聯網，所以一直沒關聯上。

至于趙志剛的媽媽……說是趙志剛的爺爺奶奶花了幾百塊錢在趙志剛姥姥姥爺手裡買回來的，是外縣人，智力有缺陷，生活沒法自理，連自己名字都記不住，生下趙志剛之後就走丢了，再也沒回來，不過一直也沒人找，所以不知道人到底跑哪兒去了。

不止如此，趙志剛父親的死亡時間跟滅門案發生的時間順序有出入，死亡在前，滅門在後。

我們有理由懷疑趙志剛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他名義上的伯父或者叔叔之間的某一個人，也就是說犯下滅門案的兇手在他們之中，所以還得去趙志剛老家一趟。

而且這個趙志剛家庭關系太亂了，趙志剛的幾個伯伯叔叔都随他奶奶姓郝，隻有趙志剛和他父親随爺爺姓趙。

這件事查起來會比較麻煩，國輝，你有時間嗎？你爸當年留下的遺憾，他肯定希望你能幫他彌補，給受害人一家一個交代，也了結你爸一樁心願，我們這邊正好還缺個細心較真兒的人。”

樸國輝沒有把樸振華的死訊告訴給葉顯，我頭一次覺得沉默也能有這樣巨大的能量、這樣複雜的情感，她一點點擺脫牆的支撐，慢慢站直身體，直到像是在電視裡看到的軍警列隊一樣，将身體繃成筆直。

電話另一頭葉顯有些疑惑了，不知道這父女倆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難道樸國輝不願意接手樸振華未結的懸案嗎？要是真的不願意，也不好強人所難，便開口找補：“我知道你和你爸在這件事上一直鬧得不太愉快，如果不方便話……”

“方便，我随時都可以。”樸國輝說這話時目光更加堅定了幾分。

葉顯微怔，但很快便大笑着說：“好好好，就等你這句話，明天吧，我給你們領導打個電話，正式把你調到814專案組，盡快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挂了電話，樸國輝還握着樸振華的老人機，她轉過頭望向窗外，天光一片大好。

樸振華是當年814專案組的組長，屢偵未果，專案組被迫解散，現如今又落到她頭上，她沒有賭氣，也沒有一絲絲的不願意，相反的，她比以前都更加覺得自己太幸運，竟能接到這樣的任務。

還記得當初高考填報志願後等待結果的那幾天，她那時的心情也很複雜，既希望警校看不上她，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換學校、換專業，不去當警察，又怕真的沒被錄取，警校不要她，這輩子在樸振華面前都擡不起頭，沒了制衡她爸爸的砝碼和資本。

現在想來也不知道那時候跟樸振華要的哪門子強。

省城的警校并不在市中心，而是在比較偏的城郊，樸振華但凡去省城出差，都會特意繞城大半圈去看她，每次去也都會向輔導員打聽她的成績，督促她好好學習，要她成人成材，讓她無形之中覺得不管做什麼都會被樸振華的一雙眼睛監督着，像是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不管怎麼撲騰都逃不住如來佛祖的手掌心。

從那一刻起她開始抵觸樸振華嘴裡一直說的成為什麼驕傲，還非要跟樸振華對着幹，覺得在學校裡學習的新技術就是比樸振華多年積累的經驗強，總有一天她會比她爸爸更厲害，讓樸振華輸得心服口服。

父女倆每次都鬧得不歡而散，她不明白樸振華為什麼不能像别人家的父親一樣和藹慈愛，非要一見面就挑她的不是。

蔡錦文卻對她說三個孩子裡國慶最沉穩，老實又聽話，國棟會來事兒，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隻有她脾氣大，又犟又擰，樸振華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她那時都沒在警校的校園裡見過這樣多的喜鵲繞着枝頭飛來飛去，廣河縣裡竟有這樣多。

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樸振華每次去都沒空過手，大包小裹趕着綠皮火車，隻是當時她從沒往心裡去，一見到樸振華的第一感覺就是不服氣，很煩，甚至想躲着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