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國輝被調走的事情紀野知道卻絕口不提，如果在放在以前，馬馳一定會當這個和事佬撮合他們，可自打樸振華去世，大家都刻意繞過這個話題，好像所有人都認了命，接受紀野與樸國輝的确不合适的事實。

我本以為樸振華一走蔡錦文會承受不住，恐怕要像樸國慶走時一樣，至少住上個把月醫院，但讓我萬萬沒料到的是蔡錦文不但沒住院，外人甚至沒瞧見她掉過一滴淚。

馬馳說廣河有規矩，老人不能進殡儀館，所以即使去世的是丈夫，蔡錦文隻被容許待在家裡。

沒有人希望她去送樸振華最後一程，仿佛殡儀館就是個吃人的大棺材，專挑上了歲數的人吃，隻要她進去了就别想再出來。

直到蔡錦文趁别人不注意，一個人拄着拐杖下了樓，走上她不常去的街口，往常都是樸振華出門買菜回來，如今她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馬路邊，不知招了幾回手，才終于有出租車願意在天蒙蒙亮的四五點鐘載她到殡儀館，看看樸振華已然蠟黃的臉。

當她見到那個陪伴她五十年的愛人時，樸振華早已沒了活人該有的氣血光澤，像是一具做舊的蠟像，有些灰撲撲的，安詳躺在冷藏櫃裡，身上蓋着一面繡花旗，穿着一身舊式軍裝。

光陰匆匆，蔡錦文初見樸振華時，一個是剛穿上軍裝憨笑着的毛頭小子，另一個是紮着麻花辮剛剛高中畢業的女學生。

蔡錦文站在冷藏櫃前喃喃低語，她說樸振華很好看，表情很好，穿的也很好，哪裡都好，沒有不好的。

她還誇了紀野和馬馳，說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她要替樸振華謝謝他倆，謝謝所有來送老樸最後一程的親友，撂下拐杖，屈膝欲跪在蒲團上，沒等貼上地面，被馬馳和紀野兩雙大手架起。

臨走前，蔡錦文對樸振華說了最後一句話：“在橋上等等我，别急着走，我這麼老了，沒幾年活了……”話說到這兒，之後一直反複念叨着：“快了，快了……”

按着老一輩的講究，人死了，用過的大部分東西都要燒掉或扔掉，比如穿過的衣服、睡過的床，吃飯的碗也要收起來，留着以後祭拜時用。

紀野本想找木匠幫蔡錦文重新做一張床，回樸家找蔡錦文商量時卻被一口回絕。

幾天沒怎麼說過話的師娘終于顫顫巍巍開了口，她說：“老樸留下的東西都不用扔，也沒壞，不耽誤使。”

紀野和馬馳面面相觑，這并不是壞沒壞的問題。

雖然他們都不再相信什麼去世之人用過的東西若是不扔，魂魄就會留戀世間不肯投胎，甚至會把最親的人一并帶走之類的說法，但他們生怕師父走了沒照顧好師母，心裡過不去這道坎。

蔡錦文寬慰說：“老樸節儉了一輩子，毛線馬甲磨破了都是我一針一線縫補好，他人雖然走了，但絕不會糊塗，你們放心，心意我領了。”

樸國棟從南方回來後樸振華才下葬，樸國棟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軍綠色的軍裝，站在樸振華的墳前十分利落敬了個禮，除此之外什麼話都沒說。

後來紀野給我辦出院手續時我曾匆匆見過樸國棟一面，之後我愈發想不通樸國輝為什麼會看上紀野，又或者說紀野年輕時到底有多麼吸引人，才能令骨子裡帶着驕傲二字的樸國輝心不由己。

蔡錦文站在山坡上，用那雙渾濁眼睛望着小兒子，一雙蒼老的手一遍遍撫過墓碑，她說三個孩子都跟老樸沒話說，語氣裡有些遺憾。

看透了世上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甘願做了一輩子家庭中的粘合劑，樸振華一走她最該覺得輕松，現實卻像是肩上扛着的扁擔忽然撂下一頭，一下子失了平衡，最終滿目悲痛化作悲涼與茫然。

唯一能令她欣慰的是下葬那天天氣預報說有雨，卻是等着墊上最後一鍬土，所有人都從山上下來才開始下。

範昌盛在山下耍起性子，非要自己個兒上山，見在場沒有人同意，老爺子搖下車窗，手擋在車窗玻璃上，像是隻渴望回歸自然的飛鳥，被抓住後關在鐵皮盒子裡，雙眸含淚望着蒼茫的林海，“我還以為先走的會是我，你個老東西，怎麼還走在我前頭了？老夥計，國輝說814有眉目了，嫌疑犯可能已經死了，我們堅持了那多年的事……到頭來跟你一樣，說走就走……”

麻麻細雨如針，穿過松柏，穿過野花野草，穿過成群結隊的人，蔡錦文拄着拐棍，一瘸一拐跟着所有人一并下了山，看着漫山遍野的蘋果樹在雨霧中郁郁蔥蔥，她點點頭，一步一個腳印，還有一個拐棍留下的圓坑，自顧自念着：“是塊好地方。”

車在鄉間小路緩緩啟動，人們松了口氣，萬物才開始悲鳴。

被框在一米見方花壇裡的綠樹，不小心落在柏油馬路上的種子，被路人無意間踩了一腳的小蟲，我常想人就像是個無底洞，心裡竟能裝下幾十年的笑與淚。

醫院的長椅上，水泥在屁股底下，是這夏日裡最容易得來的涼意，紀樂低着頭一聲不響，雙眼有些發直，我不曉得他是在想什麼，還是單純覺得累了。

耳邊的蟬鳴同初夏比像是長跑最後的那二三十米，是耗盡最後的活力拼命一搏，那些蟬叫的比之前更為賣力，如回光返照一般興奮異常。

我尋了個空檔，就在那些蟬歇息的間斷開口，“舅舅說……”

沒等我說完，紀樂忽然打斷了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