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樂低垂眉眼,不再與那男孩對視,沒想到卻得來女人的謾罵。
女人漲紅着一張臉,一隻手護着男孩,另一隻手指着紀樂,質問紀樂為什麼要跟個小孩子過不去,罵紀樂沒家教,有媽生沒媽養的人才會欺負小孩子,還說怪不得是這幅鬼樣子,怪不得要住進醫院,說紀樂活不長,最後還重重吐出兩個字:“活該!”
女人大概并不是什麼病患,約莫是來看不想看又不得不看的某人,穿着光鮮亮麗,遠比那白粉蝶更花枝招展惹人注目,罵了一通過後,女人帶着小男孩就要離開,紀樂望着那背影神情愈發複雜。
我心如亂麻,還在想着我與紀樂方才的談話,等我回過神意識到那女人都說了什麼時,正趕上男孩回頭朝紀樂吐了一口唾沫,口中重複着女人的話:“有媽生,沒媽養!有媽生,沒媽養!有媽生,沒媽養!略略略……”
這句話像是一句順口溜或是童謠,在男孩的嘴巴裡翻來覆去,如同熱鍋炒菜一般。
我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孩子到底明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男孩緊緊牽着女人的手,像得到了某種庇護便開始肆無忌憚,剛一說完就快走兩步,用女人的身體遮住自己,不讓紀樂看到他。
一切都隻在眨眼之間,紀樂朝着母子倆沖過去,“你們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我做錯了什麼?我錯在哪?!你該死,你們都該死!”
紀樂像是一隻草原上餓急了飛奔捕獵的獵豹,我在他的雙眸中看到了不計後果的絕望,他穿着寬大病号服的身體像是斷線下墜的風筝,穿過草坪,也穿過噴淋系統噴出的水霧,像掀開幕布沖上舞台,不在乎前途是否光明,隻想放肆宣洩一場,即使最後的結局是走向毀滅。
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極盡嘲諷,是極緻光明下的極端黑暗,我沖上前抱住紀樂的身體,他像是誓死沖破牢籠的野獸,不管不顧掙紮着想要掙脫我的束縛。
直到我被他失手推到在草地裡,耳邊是男孩的哭聲,是女人的叫嚷,太陽真的很大,暖洋洋的日光曬在我的身上,濕乎乎的水霧落在我的臉上。
腳步聲、呼喊聲此起彼伏,醫院的院子刹那間變成了菜市場,老天真的很會和我開玩笑,我側頭看着紀樂的背影,死死拉住他的衣角,搖頭乞求說:“别去,紀樂,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慌亂中我看見他的雙眼裡憤怒中夾着淚,他問我:“你說我該怎麼樣做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還想我怎麼樣?非要我去死才行嗎?!我不奢求他們對我好,隻要裝作看不見我!我怎麼做才是對的?!嗯?!你來告訴我!”
我永遠也忘不掉他問我的問題,人性為什麼是這樣的?活着為什麼是這樣的?這世界為什麼是這樣的?我曾同他講過以後會好的,這個以後到底要等多久?
那些陰暗面像是久不見光的晦暗角落,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滋生了黴菌,在某個豔陽高照的午後忽然被人發現,心情也因此變得一塌糊塗。
我們會耗上大量的時間站在牆角思考,為什麼會這樣?牆角的黴菌是不是由我們造成的,是我們太惰怠?太粗心?總之錯的是我們。
這樣想真的太累了,有時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個人都像藤上的嫩瓜,在剛剛結果時就已經被套上了模具,多等些時日,待瓜快成熟時,即使拆掉模具也長不成本該擁有的樣子。
紀樂的衣角從我手心裡一點點被拽走,最後的一刹那我仿佛聽見高樓大廈一夕之間轟然倒塌,隻剩下一片廢墟,直到人群中飛奔來一個人,紀野不管到哪兒身上都帶着一股子濃重的煙味兒,那種劣質煙草燃燒殆盡的嗆人味道。
在紀樂就要推到女人和男孩之前,紀野攔腰抱住紀樂,舅甥倆成了兩隻廣場上的猴子,所有人如同在看一場不花錢的表演,我耳邊也充斥着陌生人的議論聲。
“紀樂!你冷靜一點!你想想你媽媽!她在天上會願意看到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紀野把紀樂按在地上,用的是以前在警校時學的擒拿。
萬不能看着紀書君唯一的骨肉滑向犯罪的深淵,成為紀家的污點,這甚至比紀樂本人是否開心更重要,就像當初紀明對姐弟倆的要求一樣。
“她怎麼不想想我?!她解脫了,我呢?!為什麼要生我?!就是為了讓我來人間替你們還債的嗎?!她要是真的愛我,就應該帶我一起走!”夾着哭腔大聲發洩心中沉積已久的悲苦,紀樂的臉貼着草皮,泥土氣息順着鼻息和口腔緩緩充斥他的身體,還有潮濕的水霧,大概也隻比做霧化時舒服一點點。
幾個醫院的保安沖過來配合紀野,像是押解罪犯一樣把紀樂押回了醫院住院部大樓,我知道等待他的是一針鎮定劑,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人群漸漸散去,男孩哭得一抽一抽,女人怒罵了一句神經病,帶着男孩往院子大門走去,如果不是因為看出紀樂的确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女人恐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