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爺勾腳送她面前一個馬紮,自己坐對面,态度十分敞亮,“你不來,我也準備明天分完糧食喊你。”
葛秀緩緩呼出一口氣。
“四叔爺,我在外面聽得不準确,還是您仔細跟我說說,咱們村真準備分田自己幹?那還算不算資……”
四叔爺習慣性地掏幾下煙嘴,沖地上磕了磕打斷她。
“頭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容易被夾嘴,可一樣能吃到肉,外面喊得兇,你見小崗村如何?”
該幹嘛幹嘛。
甚至今年依舊豐收。
葛秀臉有些發燙,腦子卻一點點冷靜下來。
“是我想太多。”隻是,“四叔爺,你就不怕再像立延哥那次?”
她看四叔爺明顯一愣。
葛立延,四叔爺家的長孫。
那是戲本子裡一樣厲害的人,出生就被看重,兩歲就能識字,被四叔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大,特聰明,特本事的一個人,同輩有一個算一個都被他比成笨蛋。
可敗也敗在腦子太聰明上。
69年幫知青出主意,鬧到公社,知青們得好,他不知道怎麼和縣裡小将們攪和到一起,風風火火地要帶領社員們更進一步,家裡誰都勸不住,當時狠狠風光倆月。
太風光就遭人恨,被陷害損毀寶書,不敬主席,實際上就是踩了一張報紙,而報紙上寫了一句主席語錄: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人當場被抓,71年在牢裡自殺。
……
見四叔爺沉默,葛秀擔心卻不後悔問出來。
立延哥從出事到自殺,對雲水村造成的影響特别大,好些年輕人都被吓住,那些人如今成家生子,不少都是村裡主要勞動力。
她不問,四叔爺公布時一樣會被質疑。
就是怕……四叔爺會太傷心。
葛秀偷偷打量四叔爺表情,視線撞在一塊,好巧不巧被抓個正着。
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眼神飄到正對門的牆上,那兒不像其他家挂着主席頭像,而是貼了一張畫,畫的是巍峨黃山上的不老青松。
然後就聽到四叔爺在笑,他說:“情況又不一樣,立延……立延還是年輕,他辦事看着熱熱鬧鬧,實際上一點好處都沒有,現在不同,拼一拼,落到手裡是實打實的糧食。”
“五月領導人都當衆肯定了大包幹的做法,農村改革勢在必行,公社也已經表明,分田之後土地依舊是國家擁有,還是屬于集體的,分出去的隻是經營權。”
四叔爺點到即止,“雲水村成試點的消息,月底就能正式定下來,到時候也下完種,你大爺會帶人重新丈量土地,明年春收結束,就正式把土地劃分下去。”
葛秀提起心,“具體怎麼分,定了嗎?”
四叔爺笑了下,打趣她,“我真當你穩得住,還是不行啊。”
“您别笑我。”葛秀一臉坦然,“這事關我和我娘以後是吃幹的還是喝稀的,我多問幾句,問仔細點總不會錯。”
“說得對。”四叔爺點點頭,認真道,“小崗村後陸陸續續有不少生産隊嘗試分田,聯産計酬、到勞,包産到戶、到組,包幹到戶,到組。”
葛秀動動耳朵,隻注意‘到戶’兩字。
四叔爺還在介紹,“和公社商量後,最終定下包幹到組,量地的時間裡,村裡會安排人把生産隊拆開,按戶口人頭多少均分成差不多的小組,一組三到五戶人家一塊兒照顧一片耕地,生産隊以後就不再管上工,各小組的戶主自己商量。”
“公糧任務會平攤到小組頭上,再扣除牲口的口糧,來年種糧。”四叔爺沉吟片刻,總結道,“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都是自己的,公社管這叫家庭聯産。”
他含笑看向葛秀,眸子裡充滿對未來的期待。
“以後幹多幹少,就全看小組自己,到時候讓你大爺把咱們兩家劃一組去。”
四叔爺話還沒說完,就被東間偏房響亮的一句“啥!分田!”給打斷,到嘴邊的話卡在喉嚨裡,臉色不由得沉了幾分。
葛秀朝偏房看一眼,大嫂子一臉惱火地沖出房間,沒走兩步就被大哥捂嘴攔腰抱回屋裡,兩秒後門被緊緊合上,隻隐隐能聽到一些聲音。
有争吵,最後被小孩哭鬧聲掩蓋。
葛秀在想,大嫂子為什麼氣成這樣?
家庭聯産雖然沒小崗村那樣直接分田到戶痛快,卻也比之前集體勞動好得多。
除非,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葛秀捏了捏有些發麻的指頭,“四叔爺,包幹到戶,是不是會更省事?”
四叔爺權當沒看見,将煙嘴塞進煙袋裡,一點點往煙嘴裡填煙絲。
“總要照顧村裡的一些半邊戶和五保戶。”
半邊戶又叫四屬戶,家裡主要成員一半在單位、部隊,工廠就職,剩下一半在生産隊務農。
五保戶則是一些老弱病殘,沒有太多勞動能力和生活來源的人。
四叔爺瞟葛秀一眼,仔細解釋,“弱勞力搭配勞動力多的人家,就不用怕耽誤生産,咱們村試點的數據以後肯定要公布給其他生産隊看,隻能成功。”
意思是不單純為你一家。
葛秀能明顯感受到四叔爺的好意,可她心裡還是不痛快。
她好像知道大嫂子為什麼生氣。
“四叔爺,現在事情還沒定,我家能申請單獨一組嗎?”沒等四叔爺回答,又肯定地重說一遍,冷靜的聲音裡藏着不服輸的勁兒,“我想單獨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