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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栓兒在外與同村的夥伴們玩了一上午,心情舒暢許多,但一回到家,那口郁結之氣又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個家永遠都是這樣,壓抑又痛苦,充滿了灰敗頹唐的氣息,壓得人心口喘不過氣來,格外憋悶。
他爹蹲在家門口,一臉深刻的皺紋中帶着些許汗水與灰塵,臉上是醉意與疲憊,他粗砺皲裂的粗糙手指捏着酒壺,往嘴裡灌酒,劣質刺鼻的酒味混着他身上不常清洗的味道,熏得人腦袋疼。
見李栓兒一身土地回來,一看就是瘋玩了許久的樣子,他不滿地瞪了李栓兒一眼,語氣中滿是埋冤,“一天天就知道玩。”
但好在隻是發發牢騷,沒有再說什麼多餘的,而後無視了李栓兒,自顧自地蹲坐在那裡罵罵咧咧,罵老天不開眼,罵自己運氣差,罵周圍沒有一個省心的。
李栓兒低着頭,小心地繞過他進了裡邊,屋内透光不算好,再加上這裡連日陰沉,屋中陰暗又潮濕,黴味混合着臊臭味,格外刺鼻。
一進門,隔了很遠都能聽到的呼喊聲更大了,像是崩潰時的嘶聲尖叫,又像是受傷後的痛楚呻-吟。
他掀開簾子,進了裡屋,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直沖進頭腦深處,另外又多了一種腐爛的臭味。
同樣光線不好的裡屋,小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大哥。
因為去年不慎被砸傷了脊背,人倒是活了下來,但是大半個身子都已經沒辦法動彈了,現在隻能一直躺在這裡,兩隻手漫無目的地盡力揮舞着,才能小幅度地動彈。
也不知道是受到的打擊太重,還是受傷的地方仍然痛,人的精神也出了問題,整日隻知道躺在這張小床上,聲嘶力竭地喊叫,不管怎麼說怎麼勸都不聽,幾乎已經到了無法溝通的地步。而且溺便也因為傷勢失去了控制,屋子裡幾乎沒辦法呆人。
李栓兒忍着想吐的沖動,走過去,屏住呼吸掀開被子,拿起抹布将床上簡單擦了擦。
他想開窗戶通通風,但又不敢,因為父親肯定會破口大罵,問他是不是想讓所有人聽的更清楚,是不是還嫌不夠丢人現眼。
大哥的身上已經因為長期一個姿勢卧床,長了幾處瘡,外皮爛掉後,露出裡面的肉,遲遲不見好。因為沒有人照顧,現在越爛越深了,像是被什麼蛀蟲啃爛了皮肉,留下幾處空洞,能看清裡面殘損的肉和組織。
李栓兒年紀小,沒有力氣給這個精神不正常的大哥翻身,更沒辦法給他更換身上髒污的衣服。
大哥的手無意間抓到了他的衣服,不受控制似地死死攥住,不知道是想将他拖近,還是想把他推開。
李栓兒掰開他的手,離得遠了些,看着眼前這個瘋癫癡傻,嘴眼歪斜的大哥,他已經有些回憶不起來,那個扛他在肩上逗他,抱着他坐驢車去鎮上趕集,攢錢給他買紅果買糖人的大哥了。
其實,大哥一開始受傷後,還有母親伺候着,那時大哥的狀況還沒有這麼糟糕,但能找的大夫都找過了,都說沒有辦法再治好。
父親不相信,四處詢問,有一次從鎮上回來,帶來了一個赤腳醫生。誰知道對方竟然是個騙子,一直騙他們說還有恢複的機會,實際上是為了騙更多的錢。父親扒着這點希望不願意放手,一次次相信,怎麼勸都不聽,等他反應過來不對勁後,也被騙得差不多了,赤腳醫生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之後大哥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父親腿斷過,沒有愈合好,時常腿痛難忍,做不了多少重活。母親包攬了家中事務每日勞作,還要對着屋内完全不能自理,離不開人照顧的大哥。
家裡的氣氛一日比一日沉悶,父親的脾氣也越來越差,每日對着母親和李栓兒不是打就是罵。
後來一個陰雨天裡,父親腿痛難忍,隻能喝得酩酊大醉。母親莫名地偷偷摸摸蒸了一碗雞蛋羹給李栓兒,看着他吃完睡着,又給大哥擦幹淨了身子,然後帶着自己的身份憑證、還有偷偷攢下的銀錢跑了。
等父親和李栓兒醒來的時候,早就找不到母親跑去了哪裡。李栓兒在失去了大哥之後,又從此失去了母親。
但父親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個殘廢的樣子,又拖着一殘一幼兩個拖油瓶子,再讨個媳婦實在是不容易,而且讨到了還能不能再生養個孩子也是問題。李栓兒可能是他唯一的後了,以後要靠着李栓兒給自己養老,因此對李栓兒的态度好了一點,不再經常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