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空蕩蕩的走廊上,重症監護室的大門緊閉,隻有一扇小玻璃,可以窺見裡面的各類儀器。
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她踮着腳,試圖往裡看,卻夠不到那玻璃,徒勞地努力着。方宜走出電梯,看到的便是這番情景,心裡不禁一酸。
聽護士說,小女孩名叫苗月,才七歲,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外婆帶她來北川求醫,卻遭此劫。車禍時,玻璃碎裂,外婆被甩出窗外,身受重傷,至今還沒有脫離危險。
在急診大廳時,苗月心髒不适,昏迷了幾個小時,被轉到心外科治療。可她醒後,固執地跑到重症監護室門口等,誰勸都不聽,一次一次地偷跑出來。
苗月見到方宜,小跑過來,抓住她的袖子,小臉蒼白:“姐姐,姐姐,我想看看外婆。”
方宜将她抱起來,一大一小兩個人,湊在那巴掌大的玻璃前往裡看。昏暗的監護室裡,隻能看到各類大型儀器,無數小紅點在黑暗中閃爍着,發出“滴滴滴”的聲響,根本看不到患者的情況。
苗月扒着玻璃,吸了吸鼻子:“姐姐,他們說外婆在裡面,我怎麼看不到她?”
“你看,外婆就在那邊。”方宜摟緊了她,撫摸着她的頭發,安慰道,“外婆累了,還要再休息一會兒,一定會醒的。我們先回去睡覺好不好?這樣等外婆醒來,第一個就能看見你了。”
這時,走廊盡頭傳來平穩的腳步聲。方宜回頭,見鄭淮明走來。他脫去了白大褂,米色的連帽衫外套着一件黑色夾克外套,襯得他高大挺拔,少了幾分沉重,更年輕、休閑,像是已經下了班。
他看見方宜,略有驚訝,腳步微頓,走上前來。
鄭淮明微微颔首,算是和方宜打了個招呼。随即俯下身來,和小女孩保持平視,語氣溫柔:“苗月,怎麼沒有回去睡覺?”
小女孩認出他是剛剛的醫生,緊抓着方宜的袖口,略有緊張地問:“外婆是不是很快就醒了?她醒了就能第一個看見我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方宜連忙給他使了個眼色。
鄭淮明沒有正面回答,伸手将苗月的外套扣好,溫和地哄道:“先回去睡覺吧,等外婆醒了,我會第一個來叫,好不好?”
他神色柔和,右眼角的淚痣在笑意下更顯柔情,更像是一個安撫孩子的大哥哥,而非一名醫生。
方宜看着他的側臉,下午他跪在擔架床上做心肺複蘇、渾身沾血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那時他肅穆、冰冷,和此時的他有些割裂。
其實,很久以前她就發現了,鄭淮明笑的時候,眼裡并不總有溫暖的笑意。他不看人時,面色是很冷的,好似拒人于千裡,讓她不明白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苗月的身體還很虛弱,臉色很差:“我不想回去……”
“我來吧。”
鄭淮明沒有再商量,伸手從方宜懷裡将苗月接了過來,穩穩地抱在懷裡,徑直朝電梯口走去。他說的是問句,卻帶着不容置疑:“别讓外婆擔心你,好嗎?”
方宜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一路從重症監護室,穿過大樓連廊,走到住院部。她始終走在他後一步的位置,苗月本就很疲憊,在他懷裡漸漸睡着了。
回到病房,将苗月安置在床上,戴好氧氣。鄭淮明叫來護士,叮囑她加一些安定藥物,看好她,不要再容她偷偷跑到其他樓層。
關上病房門,鄭淮明轉身要走,方宜叫住她,放低聲音:“她外婆的情況怎麼樣?”
二院住院部已有二十幾年曆史,裝修老舊,走廊頭頂的燈光慘白,連續閃爍着。他伫立在一盞昏暗的燈光下,輕輕搖了搖頭:“不好。”
“不好是什麼意思?”
鄭淮明臉上沒有了方才哄孩子的溫和,平靜道:
“可能就是這一兩天。”
方宜心頭一顫,皺眉道:“那你非要把她抱回來,給她用安定?如果孩子見不到外婆最後一面怎麼辦?我可以陪她等……”
“一旦離開氧氣,她随時有昏迷的風險,三更半夜,你有急救的能力嗎?不要給醫院添麻煩。”鄭淮明打斷她,聲音清淺,柔和中帶着淡漠,“況且,她外婆重度顱腦損傷,大概率不會醒了。”
“還有,不要對病人說,一定能治好、一定能醒這樣的話。”他說,“不要給他們留有幻想。”
這些理性的語句敲在方宜心上,如同一場冷雨澆下。她意識到自己确實沖動,沒有考慮到苗月的身體情況。
鄭淮明公事公辦的态度也讓她如夢初醒。
方宜垂下眼簾:“我知道了。”
遠處,有深夜護士查房的聲音,醫用推車的輪子走在不平的地面上,發出嘈雜的細響。走廊窗子沒有關嚴,秋夜的風溜進來,将窗葉刮得作響,嘩啦呼啦。
方宜後知後覺有些冷,她隻穿了白天那件單薄的小西裝,手不自覺地攀上手臂,肩膀瑟縮了一下。
細微的動作引起了鄭淮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凍得骨節都紅了。單薄的身子,肉眼可見她内襯也不夠厚實,針織衫是低領的,露着纖細的鎖骨。
——把自己的外套脫給她。
這是鄭淮明腦子裡下意識的想法,卻又很快抹去。
他現在沒有這個資格,也不合适。
值班室裡還有其他外套,或者,金曉秋出差了,她的辦公室應該有備用的衣物……他這樣思索着,沒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