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徽之又在槐樹林見到邱平。“叔祖父,可見過我父兄?”
邱平道:“見過。”
見邱平愁眉不展,面露難色,傅徽之忙問:“他們不好?”
邱平漸漸受不了傅徽之殷殷的目光,偏過頭去。
傅徽之伸手抓上他的雙臂:“叔祖父!”
邱平忍不住又望過去,片刻後,終是頓足歎息:“雲卿,你先應我,不論聽到什麼,都不要急。”
邱平如此說,已不須說更多了,後面的話是他萬萬不能承受的。
傅徽之雙手抖得厲害,邱平也是不忍心,又歎一聲。
傅徽之怔了許久,松了手,認命般地點點頭。
“昨日聖上當朝判罪。你父喊冤不止。聖上言:‘汝勾結外敵,欲犯上作亂,丹書鐵券亦不能免汝死罪。但念汝父随先帝四處征戰,厥功至偉。朕不忍他後嗣斷絕。況且汝父為汝取名為‘翊’,取字為‘衛’,不正是望你輔君衛國?朕若殺你,還怕你無顔去見先父。今恕汝死罪,于朝堂決杖一百,加居役五年長流于嶺南并收回丹書鐵券。望汝好生悔過。若再犯律令,死罪難逃。’”
“在朝堂決杖……”更多的話傅徽之已聽不進去,隻失魂落魄般往城門方向走。
邱平急喚:“雲卿,你去何處!”
傅徽之聽若未聞,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攔住他——”邱平遙喚親信。
親信三兩步奔過去,抱着傅徽之。邱平急忙拄着竹杖上前:“你忘了你應了我什麼?先冷靜!”
“‘士可殺,不可辱’!我父兄平生謹慎,與人無争,好似不論何人踩上一腳都不會計較,那是因為他們從不争無意義之事。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們是最不可折辱的。而今聖上如此折辱我父兄,他們絕難活命。叔祖父!”傅徽之雙目血紅,定定着看着邱平,“你知道若我受此辱會如何做麼?”
他推開抱着他的親信,擡手遙指宮城方向的青天,咬牙道:“我會一頭撞死在太極殿的大柱上!我要教聖上與朝臣每日上朝時,都想起曾有我傅家子弟血濺于此!若人死後魂魄不散,我便日日盤桓在太極殿,看我傅家之冤何時洗雪!”
“此言謬矣!”邱平蒼老的聲音也因怒意而略高,“你以為你撞死在太極殿上,他們會說你傅家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笑話!他們隻會說你等确然有愧,無顔見聖上,無顔立于天地間而畏罪自盡。就算你傅家上下百餘口盡死于堂上,你且看那高坐下立之人面上可會有半分不忍?”
邱平緩了聲氣:“你還是不了解你父兄,自盡,懦夫所為。他們到底比你看得清些。活着方有機會見到洗雪冤屈的那天。我見你父兄便是在決杖之後,你父兄雖傷重,但意識還算清明。想來聖上還是念了舊情,沒命人下死手。在朝堂決杖也是為震懾圖謀不軌之人。畢竟自古謀反都是一死,不死不足以儆人。如今在朝堂決杖好歹能留下性命。”
他父兄沒有自引,傅徽之反而覺得更痛苦。這是要活着受辱。活一日,煎熬一日。
傅徽之重重跪下去,輕聲道:“長流嶺南與死何異?”
嶺南多瘴疠,哪是能長久住的地方。邱平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隻得歎一聲,轉了話端:“你爹有話要我帶給你。他教你不要想着去救他們,縱使你去了,他們也不會跟你走。你隻須改名易姓尋一處山水隐居起來。謀反之事,你不可再查。這些我雖不贊成,卻也理解。如何選,你自己定。”
邱平放倒竹杖,蹲下身:“還有一事須告知。韋家遣人接走了韋氏,卻沒帶走阿裕。”
傅徽之皺眉,擡頭望他:“為何?”
“不難想。隻要帶走阿裕,韋家與傅家便仍有幹系。誰願與謀反之家有牽扯呢?況且你二哥早寫了放妻書,韋氏如今已不是你二哥的遺孀。帶個孩子也不好再嫁。”
傅徽之心急地抓上邱平的手臂:“叔祖父!”
邱平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你放心,我已求見聖上,對聖上說,阿裕今後隻會姓‘邱’。聖上便允我去大理獄帶走阿裕,我也是那時見到你父兄的。今後我燕國公府在一日,便會護阿裕一日。”
傅徽之伏地頓首:“叔祖父之恩,無以為報。”
邱平伸臂攔他:“押你父兄去流放地之事想來定要等到元日之後了。今日聖上又加派人手出京尋你,你今日便要走。”
邱平向親信伸手。親信會意,将背着的包裹取下,遞過來。“這包裹裡有些衣物銀錢。近些時日勿回京城,若要尋我,要待情勢有變,尋一個如上元一般弛禁的日子進京。”
傅徽之也不多推辭,隻鄭重地對着邱平叩了三個頭:“叔祖父多保重。”
邱平最後将他扶起身,道:“去罷。”
上一回秋芙跟着傅徽之時,他沒說什麼。今日她便繼續跟着。傅徽之騎馬往西走,她也上馬跟在後面。
走出一段路後,傅徽之忽然勒馬。
秋芙疑道:“公子?”
傅徽之牽引缰繩,調轉方向:“我要再去看看我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