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馬車一路出了宮,卻停在大理寺外。
“裡面羅錦在等你。”
裴寂擡了眼,示意樓若下行,“她會和你一起回長陵。”他的語氣又變得疏離。
看着她,鄭重地躬身道别:“裴寂隻能同殿下走到此,若日後殿下真能帶着長陵軍再回到上京,我會為殿下鋪好回宮的路。”
她知道,他不願意信任長陵軍,但他還是許了諾言。大抵是因為在很多時候,他一直都願意信任她。
縱觀全局,他看着長陵這一子已是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可究問本心,他仍希冀殿下能走活這盤棋。
“就算不能,臣也會陪着殿下東山再起。”
這一次,他自稱“臣”。好像這是她和裴寂相識六年來,他第一次如此自稱。
樓若點了點頭,再次道:“多謝。”
她何其有幸,曾經同道之人如今依舊願意同行。又何其有幸,她和他們雖曾走散,但又再次相遇。
入了大理寺内。
與值守的寺丞常祿打了個照面,她記得他,但也僅僅隻是記得。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總覺得自己對過往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反而總是無端冒出幾段并不屬于她的記憶來,讓她的記憶變得支離破碎。
而常祿在與樓若相對的一瞬,整個人變得瞠目結舌。
他怎麼也不會忘記,景和元年的上元夜。
那時大理寺内已亂作一鍋粥了,人人自危。他在一旁急得快要哭出來:“去請太醫了沒有?太醫再不來,你我也别想活過今日了。”
他眼前一身血衣的女子已然暈厥過去,周遭卻無一人敢上前查探。小厮跪在地上,不敢不言:“今日宮宴,太醫全在禦前,小人實在沒辦法。”
聞此,常祿心下隻覺得自己要完了。
整個大理寺約莫隻有他最清楚,樓若不是重犯,她入大理寺,也并不是因為什麼謀逆之罪,而隻是暫避鋒芒。
對正處于風口浪尖上的大理寺而言,他們能不能活,隻與這位殿下的生死有關,也隻在天子的一念之間。
亡國遺孤之命,在新朝本不足為惜。
但那位剛剛登基的新帝,曾親自給他發過話讓他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樓若的性命。
他也可謂是好好招待着,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但今日,即将入主中宮的清平郡主前來,口口聲聲說奉旨為樓若上刑。
但她上的每一道,都是重刑。甚至最後,她要一杯毒酒了結。
常祿知道,這絕不是陛下之令。
他也苦口婆心地勸過:“郡主,犯人本有舊傷,這樣的刑下去,恐怕性命……”
但那位郡主疾言厲色打斷了他。
“你一個寺丞你怕什麼!陛下若要怪罪自有我擔着!”
常祿誰都不敢得罪,隻得祈禱樓若能熬過重刑,保住性命。
但他越是如此憂心,結果越是不盡人意。
清平郡主一走,樓若便昏死了過去。
上京城内所有的大夫來了都無濟于事。
那一刻,常祿隻有等。等宮宴結束,宮外的消息才能遞交給陛下。
他不知等了多久。
等到本來的黑夜已漸漸窺得一些曙光,等到風雪之中大理寺外已經開始哄吵喧鬧,等到他的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了大半。
沈棄才風塵仆仆地趕來。
一擡眼便是樓若靜靜地躺在大理寺冷得發硬的刑闆之上,身上是沾有血痕的白布。她那雙平日裡透亮的眼此刻緊閉,周遭已沒了一點生氣。
向來冷靜自持的新帝第一次動了怒,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發抖:“常祿!你們大理寺都是一群死人嗎?連一個女人也攔不住!”
“清平人呢?朕不介意親自殺了她!”
“陛下息怒。”跟随沈棄已久的常侍趙庸試圖拉回他的理智,不動聲色地遣走了所有人,才壓低聲音開口:“此時若因公主殺了清平,我們一切都白費了。”
沈棄冷笑:“那又怎樣?”
他做這一切本就是為了她。
從長陵到上京,複國這條路終于要到了平坦之地。隻要他再費些心力除掉清平一族,他就能将一個清明的天下交還給樓若。
可是,就差一步。
他早該想到,清平狠毒,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是他長久的忍耐,給了她喘息的時機。
他明明也知道,樓若最怕孤寂,卻還是留她一個人在大理寺。
隻怪他,自以為是,不自量力。
今時今日,他不會饒過清平。未來同樣,也不會饒過自己。
少年天子就這樣抱着女子孤冷的身體行路于漫天風雪中,周圍呼嘯而過的寒風讓他忍不住哆嗦,可他卻隻是緊緊抱着她,口中的呢喃聲沒人聽得清。
自那以後,常祿總是會想起那個夜晚。
今日,見到與那位公主一模一樣的人,也不免回想起往事。他知道是因為他的膽怯畏權,那位公主死了。
他悔恨不已。
更何況,她于他,有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