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又回到了承德殿之上。
承德門。
負責迎禮的内官見了樓若,當即攔住她,“不知這位姑娘是……?陛下今日設宴,是犒賞三軍,無幹人等還是請這位将軍送回罷。”
随後又向齊元叙俯首行禮,“齊将軍,裴公子本意,隻請了你一人。”
但不料他卻幹笑一聲,變了臉,“内官大人,還請轉告裴公子,今日之事我做不了主,隻有這位姑娘能。”
内官沒了後話。
因為他背後之人已經遠遠地在朝着這邊走來。
裴寂恍惚了一陣,“齊元叙旁邊,怎麼還有個女子?”
相距甚遠,他看不清女子的模樣,隻覺得這身形格外熟悉。
愈來愈近時,他才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内官剛想同他禀明情況,“公子……”
但很快被他打斷了,“你先下去。”
裴寂一步步行至跟前站定,與樓若兩人相對而立,他的眼底多了幾分怅然若失。
他知道是她回來了。
亦知道她回來所面對的,是比三年前更為混亂的時局。
“世人皆知,前朝的公主殿下已經死在了大理寺。不知殿下,要以何身份來赴這場宴?”
他冷靜得讓樓若覺得有些可怕。
“裴公子既設局引長陵軍入此,又何必再多說呢?”
“我也是奉君之命。”裴寂勾了勾唇,神色自若。
聽得樓若不禁冷笑,“不知裴公子奉的是哪位君主?”她的語氣明顯冷了下來,看向裴寂的目光中,更是寒意陣陣。
裴寂覺得甚是陌生。
卻還是遮掩其意,“為天子臣,自然奉天子命。”
“是嗎?”她若有若無的一句反問,讓三人之間的氣氛陡地寒上加寒。
裴寂負手,将視線落在了承德殿之上,直言:“殿下既不信我,今日,又為何來呢?”
“鐘王惡行,緻使前朝于一夕之間覆滅,殿下家國俱散。裴寂隻是遞給長陵軍一把明刀而已。”
他話說得輕巧,可神色間卻透着一絲狠厲,“明刀不用,後患無窮。”
他在威脅她。
亦是在提醒她,鐘王若不死在長陵軍手裡,那這世上,沒人敢現在去殺他。放虎歸山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她比他更清楚。
昔日的叛軍逆賊尚是如此,鐘王也不會例外。
“請裴公子放心,我遲早會報這個仇,但絕不會蠢到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報這個仇。”
*
夜宴之上。
樓若同齊元叙經過下座時,明顯感覺到不遠處有一道目光在緊緊盯着她。
她知道,那是單谟。
但她隻能無視。
上一次她坐在後妃的位置上,聽不清這些武将的議論。如今坐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上座,她聽得切切實實:
“那不是長陵軍的統帥齊元叙嗎?陛下宴請他做什麼?”
“還有身邊的那女子,看着有些眼熟……”
樓若向下極快地掃了一眼,頓時有人驚呼:“那不是那位公主……”
他認識她。
可她卻想不起來那人是誰。
不過片刻,便有其他人站出來矢口否認道:“怎麼可能?那公主早已死在大理寺了,這位怕是和宮裡的靜妃娘娘一般,同那公主長得像罷了。”
此話一出,人群中再無争端。
但真正讓他們閉嘴的,還是沈棄。
他換了一件外氅,不知是不是因為要遮擋左肩的傷口。但樓若察覺到他格外虛弱,與上一次截然不同。
不是裝的。
他那日在周城,出了什麼差錯嗎?
不等她細想,一旁的裴寂卻開口道:“陛下受傷了,看來殿下知道。”
他揣摸人心的本領确實厲害,樓若不得不服。
連神色間細微的變化,也能叫他揣度出幾分,“這一路本是極順暢的,但陛下到了周城,卻多滞留了一時。因這一個時辰,生出許多未料到的變故來。”
樓若心不在焉地接着話,“裴公子料事如神,竟還有你沒料到的事?”
“殿下說笑。單是殿下起死回生這件事,便叫我怎麼也料不到。況且陛下心軟,那個首将本就該死,他非要留他一命。”
論起生死之事,裴寂出乎常人地平靜。死一個人、活一個人,于他而言,好似根本沒什麼所謂。
昔日長陵營中,她不曾覺得他有這個毛病。
如今,卻越看越不順眼,忍不住回怼道:“裴公子,人命金貴,比不得你手中的棋子,可随意抛之棄之。”
裴寂啞了口。
知道她是在翻舊賬。
當年在太師紀效行的壽宴上,一場驚心之後,本欲舉家遷至鶴州的太師一家,突然反了悔。
太師一人要留在上京。
可這緻使局勢十分不妙,有多少人物要倚靠他的威望,便有多少人想要害他。
裴寂卻在那時勸樓若離開上京,“殿下,此時京中局勢尚不明朗,若堅持留此,會有大禍。”
“太師他自己做了這個決定,便知道自己的結局。你在此,幫不了他。”
他勸她棄掉這個可以得威望的棋子。
可樓若心中,始終将太師當作皇兄的授業恩師,而并非一枚為了奪權、為了威望的棋子。
他和她起了争執。
從那以後,裴寂的想法總是和她背道而馳。
直至到了最後,為長陵軍的去留他們大吵了一架。
她知道鐘王勢大,遲早要登位。而他登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會殺了她這個前朝公主。
她不能讓長陵軍也折在上京,便欲讓長陵軍從昌州退回至長陵。她若有任何不測,好歹這是一步後棋。
可裴寂否定,“殿下若死,長陵必不能活。此時不要保全之策,率着衆将領殺回去,會更有勝算。”
但她那時怕了。
怕兵力不匹,怕傷亡過重,更怕辜負舅舅的囑托。她那時一心想着,隻要舅舅還在,隻要長陵軍回到長陵,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
隻是那道賜她死的旨意來得太快了。
始料不及啊。
或許她聽了裴寂一言,棄掉那些無謂仁義,還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全一時的安穩。
可她一直都不會聽。她不信,這世上沒有雙全之法。若遍尋無果,她甯願抛性命,保仁義。
一時的安穩對她而言,有什麼用呢。
她和他終究不是同道之人。
這一點,在此刻靜得詭異的承德殿上,樓若才終于認清。
很快,鐘王便到了。
依舊是與上次沒什麼差别的開場,唯有不同的是,這次站出來的不是齊元叙。
而是樓若。
她第一次與鐘王相對而立。
她曾在滿目血色中,看見他的淮州軍旗,看見他立于不敗之地,窮盡風光。如今是第一次,看他站在她的下方,勢敗如山倒,看他跌落雲端。
“你竟還活着?你怎麼會還活着?你為什麼還活着?”
這是連樓若自己也給不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