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悠從他的發頂撫到後頸,一遍又一遍。
他垂眸說,“我在。”
*
謝翎在恤孤院的生活可謂兩點一線。不是在教堂學經唱詩,就是泡在藏書閣樓看書。
閣樓裡光線昏暗,昏黃光暈下,男孩盤腿坐在老舊的木質書架一角,一頁頁翻着,神情專注。他左手邊還放着兩本疊起來的大辭典,上面一本翻開了,頁邊有些褶皺,再加上年代久遠、紙張泛黃的緣故,遠看有種毛茸茸的質感。
男孩好像一幅古老的油畫,被時間的塵粒鋪了滿身。
每次修女們來找他吃飯時,看到這幅場景,都是如出一轍的無奈和心疼。
“林,走啦,再看要把眼睛看傷了.......”
男孩仿佛被驚醒,擡起灰藍色的大眼睛,露出一個乖軟的笑:“就來。今天是伊莉莎姐姐呀?”
伊莉莎瞬間母愛泛濫,捂住心口,道:“對對~林,我們一會兒去喂鴿子吧?你好久沒去看它們了呢!”
謝翎踮着腳把書塞回原位,輕快地走過去牽住伊莉莎的手,語調有些委屈:“可是小鴿子不喜歡我。”
“正常啦,誰讓林那麼久沒去看它們呢~這群小東西很有靈性。之前有一陣子我沒去看它們,再去時,一個個飛得比鷹都快,沒一個給我好臉色。然後呢,我就天天去喂它們,陪了七八天,現在終于肯停在我手上啦。所以,我們林隻要多陪陪小鴿子,就一定會被喜歡的哦.......”
說着,他們已經走出閣樓,進了花園,不少孩子還在花園裡嬉鬧,叽叽喳喳着被修女和牧師趕向教堂後院。也有的孩子從不知哪兒冒出來,嚎啕大哭着,抓着什麼不撒手;有的和謝翎一樣安靜,甚至安靜到自我封閉的程度,機械地邁着步子。
在這裡,什麼樣的孩子都有,正常和不正常的界限早已模糊。可是對他們來說,無所謂。正如孩子們的禱告時所言: “主會接納所有.......”
跪坐在神座之下,所有孩子都消停下來,安靜垂首,聆聽神父感恩主。
“......我将把一切獻給主。”
聽到結束語,幾個孩子大喊着“獻給主”,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想要跑去吃飯。
這時,一個身穿金繡白袍的青年接替了神父的位置,朗聲道:“孩子們,下個月太子殿下将代表皇室巡視,或許會來我們這裡。不用緊張,太子殿下和你們許多人都年齡相仿.......”
“哇!我可以和太子可以當朋友嗎!”
不知哪個孩子興奮地喊了這一聲。神父皺了皺眉,剛要斥責,就聽尚泓道:“看你的本事。”
那孩子歡呼着坐下去,又一個聲音響起來。
“哥哥~需要我們感化太子嗎?讓他也信仰主?”
那稚嫩的童音笑嘻嘻的,帶着一絲嘲諷。謝翎頭都不用擡,就知道是不遠處那個叫埃蘭的家夥。
尚泓瞥了他一眼,淡淡重複道:“看你的本事。”
“好诶!”
埃蘭笑着跳起來,小手一揮,替尚泓下了号令:“孩子們!吃飯去吃飯去!”
“今天是什麼菜呀,又是洋芋拌飯嗎.......”
“我們這兒還能長别的什麼菜嗎?”
“啊啊啊啊我不管!我要種空心菜!我還要種卷心菜包心菜.......”
“.......”
孩子們追逐打鬧着,很快離開,留下空空蕩蕩的殿堂。一隻白鴿拍着翅膀慢悠悠地飛進來,飛過潔白的地面、聖潔的神像、通向後院的門,停在突然出現的一隻小手上。它左右轉了轉腦袋,收起翅膀,把頭埋進毛茸茸的翅間,胸脯一鼓一鼓地呼吸。
謝翎垂眼看着,另一手輕輕拂過它柔順的羽毛;灰藍的眼睛依舊無神,倒映出白鴿蜷縮的模樣。
隻有他知道,被“太子”一詞挑起的思緒有多紛雜,好似一個個炸彈,轟開假象,露出被刻意埋藏的千瘡百孔。
“林!再不來沒飯啦!”
“.......”
“那個那個!要不要我喂你啊?”
聽着迅速靠近的聲音,謝翎轉過身,面無表情:
“埃蘭,你好吵——”
還沒說完,一勺洋芋就被塞進他嘴裡,連帶着勺子砸在嘴角上。惡作劇得逞,那雙淺綠的眼睛彎起來,立刻松手,也不管勺子掉到地上,蹿的比兔子還快。
白鴿振翅飛起,飛向高遠的藍天。一根羽毛悠悠飄落,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住。
尚泓硬邦邦的聲音在牆下響起:“看完了,該走了。”
“啧,無情。”
黑發青年懶散地側坐在圍牆上,笑着搖搖頭。他松開手指,任由羽毛随風遠去。
它或許會消失在某個拐口,或許會飄進某扇窗戶;也或許,會泯于車輪碾過的塵埃。